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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19 11:37:00
第五十二回群公子花园贺喜众佳人绣阁陪新
话说光阴甚快,六月将过,又交七月,高品到了,住在怡园,与南湘同寓在
清凉诗境。带了本省抚台的文书,一咨礼部,一咨府尹,保荐应考博学宏词。四
方名宿,纷纷渐到。已定于八月初十日开考。
且说春航吉期已到,这苏侯是个阔家,大姑娘嫁与华公子,妆奁就值百万。
今知春航是个寒士,把京东的田庄批了二百顷,拨了两名庄头,六房家人男
妇,十个丫鬟,至珠宝古玩、陈设铺垫,以及衣服被褥、箱盒桌椅器皿之类,送
奁那一日,用了二千名人夫,苏夫人犹以为薄,不及大姑娘十分之七,于铺箱时
铺了两万两白银、三千两黄金。子云是媒人,见春航房屋??小,铺张不下,把
自己住宅东边一所空房借与他,有个八九十间,还有个小花园在内。这回春航娶
亲,贺客纷纷,很为热闹,请酒演戏,内外铺设,也成了个锦天花地。一个蕙芳
如何料理得开?子云去请了张仲雨来帮忙,管了帐房并指点铺设一切。
仲雨这些事是最在行的,诸事调度得很有章程。新房内自有苏府的人来铺设。
春航的母舅张桐孙已带了家眷往直省候补去了,今奉差来京,也帮着春航张
罗。
初六那一日有两处戏酒,一处在聚星堂,请的是乡试座师礼部尚书刘守正、
座师内阁学士王文辉、会试房师兵部郎中杨方猷,鸿胪寺卿周锡爵、光禄少卿陆
宗沅,这两位是同乡前辈兼有年谊。张桐孙陪了这几位在聚星堂观戏,演得是联
珠班。
春航陪着一班名士在花园挹爽斋观演联锦班。那一天大媒是徐子云,客是萧
次贤、高品、南湘、颜仲清、刘文泽、王恂、梅子玉。近日子玉病已好了,勉强
打起精神出来。这八个名旦不消说都在园中,那聚星堂上一个也不去,尽是一班
中年的脚色,与那些寻常的旦脚,在那里应酬。
苏蕙芳一会儿走了来,又被张仲雨叫了去帐房帮忙,倒比别人还忙些。
早上就开了戏,诸人一面看戏,一面欢笑,好不高兴。子玉见那些名旦之中,
就只少了琴言,触景伤情,颇有一人向隅之惨,众人也都会意。忽不见了高品,
子云命书童去找他,找到戏房后头,找着了。见高品在那里教王兰保的戏,兰保
点头而笑。高品出来,装出正经样子,连笑话也都不说一句。少顷,王兰保来请
点戏,送到子云面前,子云点了一出《乔醋》,高品点了一出《当巾》。《乔醋
》唱了,《当巾》却是兰保扮了小生,倒作得人情逼肖。春航是个聪明人,已知
高品奚落他,便说道:「这李亚仙真是个女中豪杰,前赚郑元和是遵母命,后来
是感于至情。若我作了郑元和,宁当身子上衣衫,不当这巾。你们不听得这两条
网巾绳子是李亚仙亲手打的么?」高品道:「只怕衣裳有了泥,当不得了。你不
听得来兴唱道:」相公,你戴月来,满身露湿,我这件衣服呵白苎新裁,未沾汗
迹。‘「子云道:」他是沾的露,你又怎么说他沾的泥呢?「众人皆笑。
作到来兴进去,轿夫出来赶打,兰保跌了一交,便改了口白,说道:「罢了!
罢了!被他一路赶来,跌了一身泥垢。且喜七叔赠我这件衣衫,我且去当了,
也可听得两天。阿哟!兀的不想杀小生也。「众人听了,个个骇异道:」忽然讲
些什么?「
仔细一想,便大笑起来。高品只是微笑,众人心里早已明白。
又听得兰保唱那《玉抱肚》的曲子道:
我只得门前窥伺,跟随他绣□香车。忍羞惭要乞青眸顾,应怜辱在泥涂,回
肠如路,双轮一碾一嗟吁,怎笑倚。
兰保唱到此,也要笑了,子云等连声喝采,诸人乱叫起「好」来。春航满面
通红,指着高品骂道:「我只道你别过了一年,自然也改恶从善,谁道还是这副
歪心肝。」高品道:「这才骂得奇,我又讲了什么?这不是自己栽了筋斗埋怨地
皮么?」
春航尚要骂他,只见家人进来禀道:「苏府妆奁已到。」一片吹打之声。春
航请了子云、次贤一同迎接上去。送奁的是苏府几位本家亲戚,内中有华公子,
绣衣金带,玉貌如仙。春航尚是初见,已久仰这位连衿的大名,接进了聚星堂,
齐齐见礼。
华公子见了刘尚书、王文辉是父执,便请了安,其余都行平礼。
春航与华公子系是新亲,无甚话说,不过彼此道些仰慕之意。
幸有王文辉、徐子云帮着张罗,应酬了那几位新亲,颇不寂寞。
妆奁到了,挤满了街道,二千名抬夫,也就与出兵一样。只见众家人带领抬
夫头儿,纷纷搬运。张仲雨跑过来,跑过去,指这样,说那样。门外人声嘈杂,
苏蕙芳发赏封,上号簿,一个人那里打发得开,又叫了兰保、素兰来相帮,足足
闹了两三个时辰,尚未清楚。里头许三姐也帮着手忙脚乱,同着那些陪房的摆这
样,安那样,闹得一身的汗,一件稠衫子沾住了背心,腰也酸了,脚也疼了,喝
了一碗凉茶,把扇子扇了一会,再来收拾。春航忙进城谢妆去了。
王文辉要推华公子首坐,华公子不肯。子云意欲邀他进园,与诸名士会会,
华公子也不愿在外,便同了子云进园,文泽等齐齐站起,华公子上前见礼。除文
泽之外,都不认识,内中见一个最年轻的,觉得如月光珠彩,凤举霞轩,骨重神
清,风华雅丽,心里一惊,觉眼中从未见过这样人。子玉见华公子的品貌,也暗
暗称赞:「清华贵重,仪表天然,果是不凡。」华公子一一见了,问明了子云。
华公子道:「叙起来都也有世谊,小弟疏于交接,今日幸会,涤我尘衿。」
诸名士也各述一番景仰,遂推华公子首坐。华公子如何肯坐,说道:「我们既幸
会了,就与夙好一样。若以小弟当客相待,倒是见弃了。我们今日叙定,下次就
不用再推。方才诸兄怎样坐的,自然是叙齿,那位年纪比我小,我就僭他。」叙
起来,就是子玉比他小了三岁,华公子就坐在子玉之上。众人见他直爽,也不让
了。华公子见这班人都是潇洒出尘的相貌,将春航比起子玉来,稍逊一筹,而神
情洒脱过之,可算瑜、亮并生了。
坐了席,开了戏,那边王文辉、张仲雨进来,在华公子面前张罗了一番。华
公子要请仲雨坐席,仲雨道:「今日我竟没有这个福分。」春航谢妆已回,也请
仲雨入席,仲雨道:「外面一个媚香,如何照应得来?不可叫他怨我。」便拱拱
手走开,指着子云道:「总是你好作成。」笑出去了。王文辉跷起了朝靴,手捋
长髯,与华公子、徐子云讲了一番话,也就踱了出去。
春航请客宽了公服,唱了一出戏。华公子道:「天气热,倒不用唱戏了,也
叫他们歇歇。」八旦上来,华公子不见蕙芳,便问春航道:「怎么不见那位状元
夫人,还在帐房里么?」春航不好意思回答。子云听了,笑道:「如今闹出两位
状元夫人,倒与《燕子笺》上的《诰圆》一样了。」华公子一想,自觉失言,便
不再问。见素兰美丽风流,亭亭可爱,即叫他上前,说道:「你去年写在那《良
宵风月图》上的诗,我已裱成了手卷,并请人题了好些,实在画也画得好,字也
写得好,人人称赞。」
即对子云道:「此君风韵不减袁、苏,貌类琴言,而聪明过之。」赞得素兰
好不喜欢。华公子又问子玉道:「弟与尊兄虽初次识面,但心契已久。有个魏聘
才,是府上搬出来,在弟处住了半年,常常提及阁下,并有一事倒要请教。」子
玉不知问他何事,即答道:「魏世兄也时常提及尊府,但未识荆,不敢晋谒,不
知有何赐教?」华公子道:「事本细微,但一时不能索解。闻得阁下与琴言订交
最密,矢志不渝。琴言在弟处,弟即有所闻。琴言如今又同了敝业师出京,阁下
何以忍心割爱,而琴言又何以掉臂游行?乞道其详。」这一问,把个子玉问得顿
口无言,面有愧色,而心中悲苦,又随感而生。子云见子玉甚是为难,便大笑道
:「这话须问我,庾香仁弟是长于情而拙于言。你说何以忍心割爱,而琴言又肯
掉臂游行,其故最易说明。此是庾香用情深处,欲成全这个人,所以叫他同了令
业师去的。况令业师认为义子,已如平地而履青云。琴言也明白这个道理,成身
以报知己,岂不胜于轻身以事知己?」华公子点头叹息,子玉方安了心。
华公子又与高品、南湘、仲清、王恂、文泽、次贤各讲了些话,知高品才从
苏州来,问了些江苏风景。偶然见素兰的扇子一面画的甚细,要了过来,看了一
会。又见那一面写着小楷,题目是《断肠词》。华公子道:「肠何可以轻断?」
子玉见了,又觉不安。华公子低低吟了一遍,又问素兰道:「这是你自己的
么?」
素兰道:「字与画都是胡乱涂写的,这词,」即指着子玉道:「就是梅少爷
送玉侬的。」华公子摺了扇子,对着子玉道:「看时就有几分猜着是吾兄手笔,
非至情人不能道,果然,果然。」又笑道:「这梦魂到底唤得来唤不来呢?」子
玉怎样回答,众人皆笑。
忽见林珊枝走来,华公子便叫取衣服过来,穿戴了,辞了春航,说道:「弟
还要到舍亲处有事,明早送轿来再会罢。」
一拱而别。外面送奁来那几位,早已去了。诸人送下了阶,单是那春航送出。
素兰见拿了他的扇子,便跟了出来。到上车时,华公子始见素兰送他,知他
要那扇子,但又心爱此词,不忍释手,便对素兰笑道:「你好不解事,今日这个
好日子,你拿这《断肠词》扇出来,不教人忌违的么?」一面说,把自己扇袋里
的扇子取出来,与素兰道:「给你这一柄罢。」素兰请安谢了,华公子登舆而去。
春航、素兰进来,素兰将华公子换扇之事,与众人讲了。把他的扇子展开来与诸
名士看时,见一面画着两枝桃花,红白相间,一面写的小楷,却是美女簪花,娟
秀无比,是两首《梁州序》的曲子,后注:「金错园赏桃花和《桃花扇》曲。」
春航道:「这楷书是闺阁笔迹。」众人看这两首词,情文互至,秀韵天然,赞叹
不已。子玉道:「这第二首也像闺阁口气。」子云道:「不要是他夫人题的么?
这两首像是唱和的。」仲清道:「未必,如果是他夫人写的,怎肯给人?」
次贤道:「这话说得是。」诸名士在园内谈心,却说那聚星堂上,王文辉见
诸名旦一个不来,颇觉岑寂,又不好意思去叫他们。想蕙芳在帐房里,便叫了他
出来。蕙芳也累苦了,乐得出来歇歇,便到文辉席上来,就在文辉旁边坐了。此
处是两席,那席是刘守正、周锡爵、杨方猷,这席是王文辉、陆宗沅、张桐孙。
文辉道:「这几天我知道你也累极了,所以叫你出来歇歇,此刻也应没有什
么事了。」蕙芳道:「也没有什么忙,借此倒可跟着张二爷学学。那张二爷实在
可以,大大小小,没有一点遗漏。」陆宗沅道:「这是张老二的专门本事。大概
遇着这些事情,这帐房非他不可。」文辉问蕙芳道:「你将来打算怎样,也要立
个主意。
我若能放了外任,你同我出去罢,我就请你管帐。「蕙芳笑道:」管帐?我
才帮了几天帐房,已经闹得昏了,还能与你管帐呢!我倒有个主意,而且还有几
个人也愿来。我想开个古董书画铺,兼卖绸缎、纸张、花绣、香粉、花木等类,
这些物件都到苏杭去置办。房子也有现成的,度香有所空房子近着他住宅,也有
个小花圃在内,看大家凑起来,如果凑得成,倒也有趣。我们也不想发财,不过
借此安了身,几个相好聚在一处,也省得四方离散。「文辉道:」很好,我也愿
来一分,我来与你掌柜。「蕙芳笑道:」我请不起你,你是就要放督抚的。你如
果有不要的古董搬几件出来,借光摆摆罢。「
王文辉道:「有、有、有!如果我放了督抚,我难带的东西都与你留下。」
蕙芳笑道:「难带的东西想是粗笨的,你不要拿些木器家伙,什么铁炉子、
铁火盒,寄放在我处,我是不领情的。」陆宗沅、张桐孙笑起来,王文辉也笑,
把扇子打了蕙芳一下:「你薄我,这还了得。」蕙芳也笑。文辉手弄长髯,蕙芳
道:「你那胡子怎么倒黑起来了?想是遵姨太太命染黑的。」
文辉笑道:「这更胡说了。」便自己看看胡须道:「老了,你们这些少年人,
虽然与我们讲些顽笑话,心上是很嫌我们的。」
陆宗沅笑道:「你不要带着人说,我们的胡子不是染的。」
那边席上的刘尚书、周锡爵、杨方猷都笑起来,惟有张桐孙是个道学人,不
会顽笑。周锡爵道:「质夫,你那乌须药的方子,可是你孙亲家传你的?」文辉
道:「他那几根胡子,要用什么乌须药?」既而一想,便大笑起来。陆宗沅也明
白,也笑了。
刘守正与杨方猷不解其故,连声的问,文辉就将亮功女儿漆头发的一事讲出
来,听得众人皆笑,连张桐孙也笑起来。周锡爵道:「既是这么着,质夫,你何
不到班里借个假胡子带着,省得这乌黑的东西,沾染了你们如夫人的脸。」刘守
正道:「这一染,就直染到胸前呢。」文辉道:「嚼你的舌头。」陆宗沅道:
「怎么你把这尺寸都量得清清楚楚的?」蕙芳道:「带着假胡子好。你索性把真
胡子剃掉了,出门时带了假的出来,讲房时就除下,不更好看么?」大家又笑,
文辉把扇子在蕙芳肩上打了两下,笑着骂道:「你这尖酸刻薄鬼,怪不得田湘帆
被你管得服服贴贴,一强也不敢强。但你也只有今天一天了,明日就有个真状元
夫人来,看你又怎样?」蕙芳脸一红,道:「岂有此理,这是什么顽笑!」周锡
爵道:「媚香不要理他,你到这里来,咱们谈谈。」蕙芳到那边席上去打了一转
通关,又到这边来打了一转。张仲雨又把蕙芳叫了去了,诸人已坐了一天,到迎
亲时刻尚早,也各自暂散。
那苏府繁荣不能细述。明日辰刻,春航先行了亲迎之礼,随后子云并一班迎
亲的押了花轿到苏府来,一切交代排场已毕,花轿回来,一路笙歌鼎沸,仪从纷
纭,满街车填马塞,好不热闹。进了门,请出新人,拜了花烛,珠围翠绕,玉暖
花香,说不尽富贵风流,温柔旖旎。外面那些宾客及诸名士,又足足闹了一日。
到晚间春航进房,见了新人,果然应了子云的话,真像蕙芳,便万种温存,
十分美满,真是佳人才子,玉女仙郎,占尽了人间香福矣。
明日,苏夫人请了他大姑奶奶浣香与徐子云夫人袁绮香去陪新,吃扶头卯酒。
田太夫人请了王文辉的陆氏夫人,带了他大姑奶奶蓉华并媳妇孙少奶奶佩秋,
又请刘守正的夫人,没有来,他媳妇吴少奶奶紫烟来了。周锡爵、杨方猷、陆宗
沅的夫人都辞了。
却说华夫人清早起来梳妆,群珠伺候打扮停妥,华公子进来,在妆台边坐了
一会,忽然笑道:「不知二妹心里此时怎样,还是苦,还是乐?」华夫人笑了一
笑,道:「亏你作姐夫的讲出这句话来。」群珠也都微笑。华夫人见公子的手内
扇子,不是前日写的那一把,要过来看了一看,把这词念了一遍,道:「好词。
这扇子那里来的?「公子道:」是陆素兰的。我爱这首词,所以带了他回来。
「
华夫人道:「这首词甚好,但不像是送朋友的。若送朋友,怎么有这‘只道
今生常厮守,盼银塘不隔秋河汉’呢?若说夫妇离别之词,又不像,说是赠妓的,
也不甚像。然而语至情真,却有可龋」华公子笑道:「你真好眼力,这一评真评
得不错。这首词是一个人送琴言的,可不是夫妇不像夫妇,朋友不像朋友,妓又
不像妓么?然而写这片情,真写得消魂动魄。」华夫人道:「是度香作的么?」
华公子道:「不是,是梅庾香,就是琴言向日的知已。」华夫人问道:「前日我
写的扇子呢?你不要给人瞧。」华公子听了这句话,方想起给了素兰,就是这扇,
心中甚悔一时没有留心,只得说道:「我不与人瞧,我恐扇旧了,已收起了。」
华夫人也不疑心他给了人。将要出门,带了宝珠、爱珠、蕊珠、珍珠、明珠、
掌珠六婢,又带了小香儿与两个仆妇。此时新秋,天气尚热,也不须多带衣服,
带了一个小锦箱、一个锦匣,装些花钿脂粉。外面叫一个老年的管家骑了顶马,
金龄、玉龄、兰龄、桂龄骑了跟班马。华夫人出房到内花厅,就坐肩舆,出了垂
花门,上了车,另有车道。绕过大堂,家人方上马,随后八辆大鞍车,坐了群婢。
雕轮绣□,流水一般的出城。来到了田宅,众夫人已到。田老夫人迎下阶来,
群珠扶拥着夫人进来。田老夫人一见,真是仙娥下降,玉女临凡。走上台阶,田
老夫人一把手挽住了。众夫人出坐相迎,华夫人略略照应。管家婆铺下红毡,华
夫人行拜见礼。田老夫人再三推辞,执定不肯。华夫人拜了,田老夫人也还了拜。
然后与众夫人相见,除了徐度香的夫人之外,都不认识,徐夫人一一告知,
都相见了。然后请出新人来拜,见了婆婆,又与各位夫人也对拜了。六珠婢磕了
田夫人的头,又与新人叩头贺喜。苏家赔房的一群丫鬟、仆妇十七八个,还有许
三姐,都到华夫人面前来叩头,把三间花厅挤得满满的了。
鼓乐开戏,请新人正席居中,东西分了两席,田夫人定席,徐夫人坐首席,
徐夫人道:「老伯母怎么将侄女当作客了。这首席该定新亲,是要华家妹妹坐的。」
田老夫人只得让华夫人坐,华夫人道:「这个侄女如何坐得?」即对徐夫人
道:「姐姐,我姐妹不知叙过多少次了,怎么今日忽然推起来?」徐夫人道:
「往日我就僭你,今日妹妹是新亲,况且你老远的出来,我又近在此,我如何僭
得你来?」
华夫人道:「今日姐姐是家母请来陪舍妹的,叫妹妹跟着姐姐过来,怎么今
日倒要让我坐呢?」徐夫人笑道:「我今日与你让定的了,非但我不坐这首席,
连那边首席我也不坐。那边自然要让王老伯母的。」田老夫人道:「这个贤侄女
太谦了,若序齿呢,自然是王太太,但是老身请来作陪的,只好委屈些了。贤侄
女不必过谦,从直些罢。」徐夫人那里肯坐,便道:「老伯母吩咐,侄女就坐那
边,这边是一定不坐的。」便走到西边去了。田老夫人见徐夫人决不肯坐,只得
又让华夫人,华夫人又与徐夫人让了好一会,让不过徐夫人,经陆夫人也帮着田
老夫人劝,他只得坐了。陆夫人坐东席第二,刘少奶奶坐第三,王少奶奶坐西席
第二,颜少奶奶坐第三。田老夫人在东边作陪。陆夫人对田老夫人道:「太太,
那边不用你过去张罗了。」便叫蓉姑道:「你在那边代作主人罢,省得田老太太
走来走去的费事。」田老夫人满面笑容,站起来说道:「若得姑奶奶张罗,就妙
极的了。」
说罢便福了两福,蓉华连忙还礼。陆夫人道:「太太实在多礼,小孩子也当
得起你这么着?他们姐妹聚会还高兴不过,只怕你老人家过去,倒拘束了他们。」
田老夫人见新妇这般天姿国色,不觉喜动颜开。再看华夫人,真是同胞姊妹,一
样娇柔,分不出次第来。看他们二人,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想不出来,惟觉
眼中很熟,想去想来,原来有些像苏蕙芳,怪不得像见过的了。看徐子云的夫人
袁绮香是冰肌玉骨,雍容大雅,真是林下风流,与子云恰是一对佳偶。刘少奶奶
娟秀可爱,颜少奶奶秀丽超群,甚是洒落,王少奶奶静婉和妍,与刘少奶奶仿佛。
再看那陆夫人,虽是四十以外中年人,骨格风华,穿衣打扮,尚极美丽。两
颧微露,脸上生了几点雀斑,若远远望去尚是一个绝代佳人,像个智慧聪明、才
干出众的人。
陆夫人道:「想我太太真有天样大的福气,生这个状元儿子,娶这个天仙媳
妇。你老人家只怕是王母下凡,灵妃转世,所以有这些仙子、仙女跟了你老人家
下来。我们虽不算蟠桃会上人,今日却也沾了多少光,托了多少福。」田老夫人
笑道:「我看太太的福气也就是全福了,自己是正二品的诰命,到一品也快了。
膝下佳儿、佳妇朝夕承欢,还有两位千金在家,东床又皆是人中英浚大姑爷
已是极好的了,前日我见二姑爷这个品貌,谁还赶得上他!学问是小儿佩服得很
的,下科怕不是一门三鼎甲么?「陆夫人欣欣笑起来,道:」据太太在外面看我,
我原像个有福气的,殊不知一家就是我一个人操心,还要照应到外头的事呢。我
们老爷,他是不管家务的。至于儿子、女婿却也不算不好,但此时都还未中。我
想起来,我只怨我们老爷,去年偏偏作了主考。我早料着有这件事,我劝他先告
一个月的病假,躲过了这个差。他执意不肯,倒说收了几个好门生,也与儿子、
女婿中了一样。你看如今是一样吗?依了我的话,三个人进场,难道一个也不中
出来?所以被他误尽了。八月内又听得考博学宏词,这也是百年难遇的,考中了
也可作翰林,但知道考得中考不中呢?设或又派了他作起主考来,那就是坑死人
了。
太太你将我来比你,若论上半世呢,我也将就,论下半世,只怕就差得远了。
「
华夫人与刘少奶奶听他这一口清而且脆的话,听得甚有趣。又见他卷起大袖
子,手上金钏、金镯碰得叮叮????,那一种精明爽辣的样儿,倒也可爱。那
边徐夫人笑道:「伯母倒也不必自谦,我看你们两位,一位是东华圣母,一位是
南岳夫人,正是敌体。」新人坐了一坐,早已告退。这边太太们讲得好不投机,
底下是许三姐张罗。徐家的红雪、红莲、红香、红玉、红梅、红月、红露、红□
八个,并华家六珠,与那些家人媳妇丫鬟们,整整坐了八桌。这八桌里头,有会
说会笑的,有会喝会吃的,有抿着嘴不开口的,有缩着手不动箸的,各人有各人
的模样。
三姐八面张罗,满场飞舞。
正席上听了几出戏,放过了赏,散了席,太太奶奶们都到新房中坐。华夫人
与他妹子说了好一会话,然后告辞。徐夫人要留他逛园,华夫人说晚了,改日再
来奉拜罢,遂带了群珠登舆而去。徐夫人也即告辞,陆夫人同了女、媳回去,刘
少奶奶也回,田老夫人一一相送。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三回桃花扇题曲定芳情燕子矶痴魂惊幻梦
话说前回书中,华公子将自己扇子与素兰换了,后被华夫人问起来,方知将
夫人写画的桃花扇子与了他,甚是懊悔。一日,即命家人去叫素兰,说明叫他带
了前日的扇子来。那日素兰正在蕙芳处商议开那古董铺的事情,苏、陆之外,尚
有袁宝珠、金漱芳、王兰保、李玉林要来,大家商议那古董书画等物公凑些起来,
也就不少。况且怡园花木极多,尽可分些来应用。
我们何不先开起来,再到南边制办,也未尝不可。若要等买齐了,就有两三
月耽搁去了。蕙芳道:「如今我们几个人凑起那古玩来,能有几样?而且也没有
很好的东西,奇书名画更少,开张起来,空空的什么样子?若尽靠些花木,不成
个花局子了么?」宝珠道:「要凑东西其实也不难。若说书画,前日我见度香园
中晒晾,也数不清有多少。一种书有十几部的,他要这许多作什么?法帖重的很
多,若画那似假似真的也有几十箱,横竖将来总饱蠹鱼的了,分些来他岂有不肯
的?至于古玩,好的自然不好去要他。他那不爱的东西,要几件来,也就搁不下
了,就怕什么香料、针□、顾绣的东西倒少,又要新鲜,卖不得旧的,后来再买
也可以的。这房子也不用收拾,一切俱好,器皿什物皆有。我们一班人全进去,
也住不满他。只要作些厨柜等物,一完备就可开张,中秋前后尽来得及了。」漱
芳、兰保同声说:「好!」又说:「就这么着,我们大家去找度香商量。」正商
议间,忽见素兰的人进来说:「华公子打发人叫,立等进城。」素兰道:「他叫
几个人?」那人道「就叫你一个,说叫带了扇子去。」素兰道:「我道他叫我作
什么,原来是为这把扇子。」蕙芳道:「这扇子一定是他夫人写的了,所以来要
回去。」素兰就辞了众人,到家换了衣服,带了人上车,一径到华府来,先到门
房应酬了几句话,再到珊枝处问了缘故。
珊枝道:「我不知道,或者要你写什么。」素兰在珊枝房里略坐了一坐,珊
枝道「公子在园中,就去见见罢,省得他等。」
于是珊枝领着素兰径入园来。只见秋色斑斓,灿然可爱。问了园童,方知在
潭水房山。二人登高涉水,过竹穿林的走了好些地方。到了门口,珊枝先回明了。
素兰进来见了公子,公子正在那里画扇子,旁边站着个小丫鬟,还有两个小
书童,素兰请过安,站在一边,华公子命他坐了,素兰见公子所画的扇子,也是
两枝红白桃花,设色鲜明,甚是可爱。华公子知他爱看,便递给他道:「你看看
有什么毛病么?」素兰接了过去,看了道:「兼工带写,得意得神。钱舜举、徐
熙合为一手。」公子道:「前日那把扇子带来没有?
那是人家的,那一天我没有理会,带在身边。昨日那人来取时,我才想起给
了你。这扇子却要还他。「素兰从扇袋里取了来,双手奉上。公子看了一看,搁
过一边,便道:」你的书法,我是请教过了。你的诗词,我尚未见。何不将那《
梁州序》也作一首,赏赏这扇上桃花?「素兰笑道:」字已是勉强的,诗词上没
有工夫,不敢献丑。「公子笑道:」太拘泥了。你这样灵慧人,怕不是绣口锦心,
作出来还要比人好。不要谦,今日在这里逛半天。既要制曲,自然不可无酒。
「叫香儿到小厨房要几样果品,并要那莲心酒来。公子道:」你们这班人,
为什么从前定要学戏?既学了戏,倒又不专于戏,学成了多少本事。我想从前戏
旦中,也没有你们这一派。就有几个小聪明的,也拿不出手,况且他们的品行,
我就不好说了。「素兰道:」我们这样本事算得什么?因是我们这等人是不应会
的,所以会写几个字,会画几笔画,人就另眼相待,先把个好字放在心里。若将
我们的笔墨,换了人的名氏,直怕非但没有说好,尽是笑不好的了。「公子笑道
:」这话也有些理,但真好真歹,人也看得出来。若你们的笔墨,真是那小孩子
写的仿格,小丫头描的花样,难道也说好不成?况且我又奉承你作什么?好歹自
然要分得清,岂可没人之善。但是你们后来这个行业倒难,这碗饭也不是终于好
吃的。
「素兰道:」如今我们几个人,现在想出一条道路。「就将蕙芳、宝珠等要
开书画、古董,并些针线、香料、花卉、绸缎等物合成一个大铺子的话说了。公
子点头道:」这倒罢了,你们这几个人也只好老于是乡。这个铺子几时开呢?
「素兰道:」此时货物都不全,所有东西皆要到苏杭去置买。先想凑些书画等件,
布置起来,原不当买卖作,不过这几个人没有事,在那里坐了,作个公局的意思。
至于要等置齐物件,必要到十月才能完备。「华公子道:」要些什么东西,定要
到苏杭去,京里置不出来?「素兰道:」那里便宜。至于花绣刻丝等物皆是苏杭
来的。「公子道:」定要那些东西么?依我倒不要。若卖那些东西,倒俗了。
「素兰笑道:」不过有这些东西搭配着热闹些,不然也与那些书画铺一样。且既
作买卖,那伙计的薪俸饭食也须出在里头。「公子道:」自然。既开铺了,就要
打算盘了。设或将来我来买把扇子,你也必得开个虚价儿。「说得素兰笑了。公
子道:」你要些刻丝顾绣的东西,只怕我倒有,若用得用不得,就不可必了。前
日听说库房里蛀坏了几个箱子,糟蹋了多少东西,大约有七八十年没有用着他,
还是我老老太太遗下来的,只怕用不得,颜色黯淡,花样古老了。如果用得,我
每样给你些,教你开成这个铺子。至于古董书画也有,要好的不能,不过中等的。
「素兰请安谢了,道:」府上中等的,就是外头上等的了。「正说间,香儿
领着两个书童,拿了酒盒来。珊枝见素兰喝酒,想没有什么差使,便走开了。华
公子道:」喝一杯润润诗肠,好得佳句。「素兰道:」今日真要出丑,恐石子里
榨不出油来。「公子道:」不用谦,况且是曲,一发熟极生巧。「素兰接过酒壶,
与公子斟了,自己也斟了一杯,心中好不思索。且看那潭水房山的景致,屋是一
统五间,东边临水,像怡园练秋阁光景。西边叠叠层层的危石,盘着藤萝薜荔,
陪着松柏桐杉。池内荷叶半凋,尚有几朵残荷,余香犹腻,其余草花满地,五采
纷披。后面玻璃窗内,望见绿竹萧疏,清凉爽目。素兰饮了几杯,公子道:」你
看过后面那块石头没有?「素兰道:」没有。「公子领他从屋西到后面竹林中。
素兰见有个石台,上面竖着一石,如春云岫模样,顶平根瘦,有八尺多高,浑身
是穴。公子向石根边一个小穴,指与素兰道:」你看这个字。「素兰看时,是个」
洞天一品石「五个字,又一行是:」五月十九日米芾记。「素兰道:」这就
是米元章的一品石么?闻是共有八十一穴。「公子道:」你数数看。「素兰数了
一会,那高处及顶上的,如何望得着?也就不数了。看了一会,问公子道:」我
闻米元章拜石,成了佳话,后人便绘他的《拜石图》。听得这块石在安徽无为州
衙门里,怎么取来的?「公子道:」米元章拜的石,不是这块。那是无为军中一
块英石,也生得玲珑。这是他宝晋斋的洞天一品。若要考清这块石的来历,一时
也说不清。
这是我祖太爷在南边作官时,地下刨出来的。从运河运到张家湾,特作了四
轮的大车,用十二套的牛才拉进来。「素兰又到各地逛了一逛,重复进来,要了
纸笔,说道:」方才倒想了几句,只是不好。「便写了出来是:春光早去,秋光
又遍,一片闲情空恋。齐纨皎洁,写他红粉娟妍。恨随流水,人想当时,何处重
相见?
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怜。休负了,金樽浅。
华公子看了,不禁狂叫好道:「你这首真是黄绢幼妇,可称绝妙。恰是题画
的桃花,何等凄清宛转,动人情味。」连吟了四五遍,忽将素兰看了一会,素兰
低了头。公子凄然动容,叹了一声,又问素兰道:「你这首词是何寓意,要说得
这样?」
素兰道:「也没有寓意。公子是画的桃花,况今秋天,似乎不能与春日赏桃
花一样题法。」公子道:「这个自然,但你另有寓意。不然,何以要说‘恨随流
水,人想当时,何处重相见’呢?而且又说:」韶华在眼轻消遣,过后思量总可
怜。‘这明明是由后思前,翻悔从前轻看春光之意。但凭你怎样惜春,而春不肯
留,又将如何呢?「素兰被他说破词中之意,只得遮饰道:」其实我倒没有什么
寓意,公子这一讲,倒像有意题的了。「公子笑道:」你明明将琴言借题发挥感
讽我,但究竟是他负我,非我负他。我如今一想,在我这里也终非了局,如今他
倒好了。「素兰见他说明,不能再辨,只得说道:」公子之待琴言,原是没有说
的。但琴言用情专一,不善变通。倘使琴言一进京来,就遇公子,有这番恩典,
他竟可以杀身相报,至死不怨的。「公子道:」他与梅庾香,到底是怎样交情?
「素兰道:」他与梅庾香的交情,其实也不甚亲密,就是两心相照,悲多欢
少,这是人人解不出来的。一见就哭,大约前世有点因果在里头。那日扶乩说琴
言原是屈公前生之女,我想庾香前世,又是琴言什么,也未可知。「华公子道:」
这事渺茫,譬如你作了琴言,当怎样待人呢?「这句话,素兰倒有些难答,支支
吾吾起来。华公子笑道:」你作了琴言,待庾香怎样,在我这里又当怎样?事齐
乎,事楚乎?必有一个主意。「素兰面泛桃花,只是不语。公子道:」这有什么
不好说?况我们皆是光明正大,无一毫暗昧之心,难道一人只许有一个知已,不
准有两个么?「素兰道:」若论知已,自然越多越好。就以蕙芳之与田春航,琼
卿之与之金吉甫而论,春航固是蕙芳的知已,吉甫固是琼卿的知已。蕙芳之待春
航,琼卿之待吉甫,也是报知已之报了。事虽不同,情则一也。然而他们待外人
也是这样,心里却有权衡,外面若无轩轾,不露出厚薄来。所以人也不能说他们,
也不能妒他们。若琴言之心,没有一点曲折,这样就是这样,那样就是那样。所
谓孤忠苦节,不避艰险,不顾利害,其实也是他的好处。「公子点头道:」你说
得是,我毕竟不是他的知已。但度香又怎样的待他,算知已不算呢?「素兰道:」
若说度香待他,真也是个知已。度香第一能包容,第二能体贴。琴言之待度
香,或冷一会,或热一会,笑一会,哭一会,挺撞一会。度香非但全不芥蒂,倒
反过意不去,百般的安慰他。所以他视度香也算一个知已。「华公子道:」这么
看起来,我还不如度香。这也是各人的性情,勉强不来的。「又问:」那漱芳呢?
「素兰道:」漱芳是个和而不同的,外面虽和顺,内里却有把持。「公子道
:」
你看我的珊枝如何?你要直说,不许恭惟他。「素兰一想,这个倒定要恭惟
几句才好,若实说了,是要闹出乱子来的,便道:」这个人还有什么议论呢?又
忠直,又正派,知恩报恩,还有什么说话。公子恩能逾格,珊枝公而忘私,城外
人都是这么讲。「公子大笑道:」这句话有些违心之论。我闻珊枝颇不利于人口。
「素兰见公子口是如此说,心上觉得很乐,便答道:」没有说他的人,他待人也
好,说他怎么呢?「公子道:」虽然这么说,我看他是个有心胸的人,就取他见
事明白,说话透彻,一句话从了口里说出来,就与人两样。所以我倒喜欢他。就
是肚子里不甚通,不如你们。我也曾教他念念诗,学学字,总弄不上来。今年稍
明白些,寻常通候的书信,也可以写写了。就这一样,别无他能。「素兰道:」
他自小没有人教过他,但他这等聪明,也没有学不来的。「
当下喝了些酒,又吃了些点心之类,又领了他逛了逛各处地方。
天色将晚,素兰告辞,公子道:「你若没有事,你今天住在这里,不必出城
了。」素兰一怔,尚未答应,公子笑道:「这有何妨,难道是瓜田李下么?」素
兰不语。公子又笑道:「我教你住在这里,也有个意思。先不是说那刻丝顾绣的
东西?你若住在此,我晚上就教他们翻出来,明日你看看可用得,检些去,省得
又费第二回手。不过是这个意思。」素兰起初当是戏言,及听了这话,甚是感激,
便道:「果然,天也晚了,也恐赶不出城,我也要与珊枝谈谈,就在他那里住罢。」
公子道:「很好,我就去看那些东西。」说罢,带了小丫鬟进去了,一径到
夫人房里,将素兰的和词给他瞧。夫人看了,赞好道:「是今天题的么?字不是
你写的,是珊枝写的么?比往日好多了。」华公子笑道:「正是。」又道:「前
日库房楼上那几箱的花绣片子,听得说都坏了,还有好的在里面么?」夫人道:
「那六个箱子,坏的算起来,也不过三分,有七分好的,而且倒是顶好的材料,
如今新的还不及他。我已将好的挑了出来,分给十珠了。此刻还有三箱存着,要
挑还可挑得出两箱,问他怎么?」公子道:「我想留着这些东西也无用,霉烂了
也可惜,不如赏人。如今有几个相公,要开个铺子,正要到南边买些东西,又没
有人去买,我想起来,何不把这些赏了他们,我们自己也用不着的。」夫人道:
「明日再挑些看看,如有好的,就给他们。」当夜无话。
素兰在珊枝房内歇了,珊枝听得素兰在公子面前赞他好,十分欢喜,就与素
兰谈心,又要与他换帖。素兰虽不满珊枝,但见他这番相待,也乐得送情,应许
了与他结盟。二人谈了半夜,方各安睡。
明日,华公子吩咐将那三个箱子抬下楼来,再叫十珠婢挑选,选出两箱可用,
都是些绣蟒以及刻丝顾绣的裙料、褂料,还有枕簪桌围、椅披,各色铺垫料,并
零件荷囊、扇袋的花片子,共装了两大箱,算起价来,也值数千金,叫人抬出去,
放在珊枝屋里。公子又问宝珠要出那文房什物以及玩器、书画闲放着不用的那本
帐来。宝珠找了出来,公子看了,把笔点出了几十样是:「新坑大端砚四方、中
端砚六方、□石砚十方、假铜雀砚二方,徽墨二十匣、印色一斤,田黄石图章两
匣、青田石图章两匣、寿山石图章十匣、昌化石图章十匣,嘉兴刻花竹笔筒十个,
大铜炉四座,大磁瓶一个、大磁瓯一个、宜兴茶壶二十把,云南玉碗一对,玉盘
一个,围棋子两副,象牙象棋子两副,宝晋斋帖两部、阁帖两部、绛帖两部,其
余杂帖数十种,南扇五十把、团扇四十把、绣花宫扇二十把,宣纸二百张、高丽
笺纸一百张、蓝绢红绢笺共四十张、白矾绢四匹、冷金捶金笺对纸共六十张、虚
白笺一大捆,湖笔大小二百枝,香珠三十挂,香料十斤,英德石四座,玉烟
壶四个、玛瑙烟壶八个、水晶烟壶十二个,玉如意四匣,宋元名款赝笔字画四十
轴,手卷十二个,册页二十本。「把十珠婢忙个半天,才找全了,堆了几张桌子。
公子吃过饭,点清了,也一样一样的搬到外边,叫素兰点了,珊枝与他开了一篇
帐单。素兰见了,喜不可言,这也再想不到的事情,竟有了半个古董铺了。在珊
枝处吃了饭,珊枝帮他一样样装好,装了几木箱,用棉花碎纸塞了空处,免得车
上碰坏,也收拾到下午时候。华公子出来,素兰谢了,说了多少感恩的话。公子
道:」我昨日与你讲明的,没有什么好东西在里头,这个比不得自己留下的。若
铺子里卖的东西,也不过如此。若拿真古董出来,人也未必认得。「素兰道:」
这已好极了,一刻时候要找这些东西,那里去找?「就谢了公子出城。珊枝已预
备了一个大车,拉了这几个箱子,与素兰送出城去不题。
且说蕙芳等昨日早上见华公子叫了素兰进城,后来打听得一夜未归,今日又
将一日,尚未见他回来,心里猜疑为什么事耽搁两日。再着人到素兰处打听,恰
好素兰已回。少顷,素兰到蕙芳处来,讲华公子要他题那《桃花曲》,并待他一
番光景,赏他好些东西,这铺子竟可开成了。蕙芳也甚喜欢,即同到素兰处,点
了两枝蜡,开了箱子,一件一件的看了,对素兰道:「这些东西若全买起来,也
要好几千银子,而且未必有这好材料。再到度香处添几样,就可添可不添了。我
明日就把橱柜制办起来,叫花儿匠来收拾花草。八月中秋竟可以开了。」素兰道
:「题个什么名字呢?」蕙芳道:「我想题为九香楼可好么?」素兰道:「好个
九香楼,妙极,妙极!」又请了宝珠、漱芳、玉林、兰保等来,大家看了,都极
喜欢,同赞素兰能干,叫华公子这般倾倒起来,又赞他题的曲子。素兰颇为得意。
明日,宝珠等到子云处,将华公子赏给素兰的东西,一一说了,并要子云回
去,也把帐单看了,点出:花玻璃灯二十对,大小玻璃杂器四十件,料珠灯八盏,
各色洋呢十板,各色纱衣料一百匹、各色贡缎二十匹、各色湖绉一百匹、各色绸
绫一百匹,座钟四架、挂钟四架,洋表二十个,真古铜器一件,赝古铜器七件,
碧霞玺带板两副,宝石大小六件,零星玉器一包,赝笔书画一箱,各色鄣绒衣料
十匹,沉香半斤,檀香四斤,各种香料四十斤,各种丸散三十瓶,香牛皮十张、
佳纹席十张,湘妃竹扇料一捆,桄榔木对联两副,描金红花磁碗四桶,其余玩意
物件数十件。花木随时搬出,不入数内。开了一个单子给与宝珠,宝珠大乐,谢
了谢,道:「这几日不必搬出,到开市那几天,搬到那边去罢。」春航知道他们
要开铺子,又闻得华公子、徐度香帮了许多物件,也要与蕙芳些东西。但系苏小
姐过门未久,虽然鱼水情深,但将蕙芳之事骤然说起,恐他疑心,要吃醋起来,
只得托辞要了二百两赤金,送与蕙芳添买货物。
蕙芳本想不受,但恐春航心上过不去,又见宝珠、素兰得了多少东西,自己
又有好胜之心,只得收了,托子云着人到苏杭添置一切。子云封了金子,开了一
个清单,写了一封书,着人到他乃兄署中,叫管总的徐福亲自制办。
一日,子云正与静宜、南湘、高品闲话,只见书童拿了一包书信进来。子云
一看封面,是屈道翁在南京途中寄来的,心中一喜。折了总封,里头有十几封信
与各相好,却都是琴言笔迹,说自己跌坏了膀子不能写,无非是些道谢等语,内
有怀怡园诸同人五古一篇,并沿途七律八首。又见琴言另有一封信,子云拆开,
内里是三封,一封是诸名士同启,一封是众弟兄同启,一封庾香才子手启。子云
一一折看,与他们及与诸名旦的写得已经沉痛,及看与子玉的信,是和的《金缕
曲》,只见写着是:岂料真如此。只朝朝、泪珠盈把,袖痕凝紫。烟水孤村何处
也,回首迷离难视。又雨细、斜风不止。若果梦魂飞不到,望长天、早趁江云驶。
须一刻,走千里。报君近事心先喜。纵生离、只身还在,自应胜死。勉强加
餐期日后,要使形骸尚似。
居两地、从今伊始。自古多情成积恨,恨东流、不接西流水。
肠断矣!写此纸。
子云等看了大奇,道:「不料玉侬竟能与庾香那首工力悉敌,一样沉痛。」
高品道:「玉侬学问几时长的?我去年没有见他能如此。」次贤道:「这是
新进长的,不料受乃翁陶熔了几天,就这些进境。若过两年,不知要好到怎样呢!」
南湘道:「我只道庾香这首词是绝唱,不能和的,谁又想和出这一首来,我
看倒非玉侬不能。」又见另写着一纸道:本要依韵,因原唱烂字韵不能再用,勉
强拾取,反失性情,故另换韵。六月初九日,阻风燕子矶,见铁索练孤舟,俗称
乃陈妙常妆楼下,即秋江送别处。回想从前置身优孟,曾演此事,不料今履其地
矣。
触目伤心,愁多于水。犹幸南风打头,吹我北向。夜梦偏左,言与心违;村
鸡一鸣,揽衣起坐。伤哉,伤哉!何可言也!勉力加餐,愿期后会,请自宽解,
以侍晨昏。
夏秋多厉,千万珍重。琴言百拜。
子云等看了,叹息一会。子云道:「怎样呢?将庾香请来罢。」次贤道:
「不可。这首词他若见了,必有一番伤心痛哭,那时在这里倒教他难为情。不如
送去与他,索性使他哭个尽性罢。」子云即着人将琴言并道生的信,送与子玉。
却说子玉自前日春航处见了诸名旦,单少了琴言一人,又感伤了数日。一夜
在睡梦中,忽见云儿走来道:「少爷,琴言回来了。」子玉听了大喜,即问道:
「在哪里?」云儿道「就在门外。」子玉忙到大门外一望,只见烟水茫茫,查无
涯涘,便失惊道:「这是什么地方?」迷迷离离,心无主意,沿着江堤走去,唯
见白浪滔天,帆樯来往。走了一箭远路,忽又见云儿赶来道:「琴言在船上呢,
闻说在燕子矶下守风。」子玉道:「此地到燕子矶有多远?」云儿道:「这是观
音门,燕子矶就在前面了。但须得个船渡去。」二人在江边站了一会,见有一个
小艇来,兰桨咿哑,极其干净。到了岸边,仔细一看,那荡桨的可不就是琴言。
子玉叫道:「玉侬从那里来?」只见琴言拭一拭泪,将船拢了岸,子玉上了
船,却又不见了云儿。子玉模模糊糊的问道:「云儿呢?」琴言道:「他又到前
面去了。」子玉听琴言讲道:「一月之别,令人想死,你看我的眼睛都哭肿了,
你倒绝不想着我。你那首词我将他烧了灰,吞在肚里,变了一肚子眼泪,哭也哭
不出来。」子玉道:「可不是?你那上车时,我眼前一阵乌黑,倒像坐在你的车
沿上,同了你去。后来你把我推下来,我像跌醒似的,回去了,病了十几天,怎
么说我不想着你呢?」琴言道:「你怎么能到此地来?隔了二千五六百里路呢。」
子玉道:「方才云儿同我来的,我觉也不甚远,一出大门,便到这里。」琴言一
面荡桨,一手搭在子玉膝上,说道:「我如今恨你,我作了东流水,你作了西流
水,接不到一处来。」子玉尚未回言,只见琴言袅袅婷婷的站起来,坐在子玉怀
里,一手勾了子玉的肩。子玉甚觉不安,要扶他起来,忽然不是琴言,变了一个
十七八岁女郎,高鬟滴翠,秋水无尘,面粉口脂,芬芳竟体。子玉大惊,要推他
起来,却两手无力,一身瘫软,只好怔怔的看着他。听得那女郎低低说道:「良
宵风月,千里姻缘。妾家不远,长板桥头,青楼第二门便是。君如不弃,愿订绸
缪。」子玉大骇,心跳了一会,说:「桑中陌上,素所未经,此言何其轻出,一
入人耳,力不能拔。知卿虽是戏言,但仆不愿闻此。」急欲起身离坐,被那女郎
挽住,□□的笑道:「世间有此呆郎,是何腐见,踽踽凉凉,一至于此。但君拳
拳于杜玉侬,非为色耶?男女相悦,天经地义,君何以胶柱之性,作刻舟之想。
且两人凿枘,情何以生?你若非好色之心,你且将爱玉侬的心说出来。君虽口具
雌黄,想难文饰。若以貌论,你看杜玉侬及我么?如今是泪眼将枯,面黄于蜡,
憔悴欲死,劝你不必假惺惺,弃了他罢。」
把子玉一把搂紧。子玉大窘,只得叫道:「云儿快来!」那女郎又道:「呆
郎,你叫什么?难道天下有女子调戏人的么?」子玉道:「你将何为?」那女郎
道:「我也不过怜才爱貌的心,君固男子,岂无能为事耶?」子玉越急。正在无
法,只见一个船拢将过来,船窗相对。却见琴言坐在舱里,吟他的《金缕曲》,
凄惋欲泣。
子玉叫道:「玉侬救我!」那女郎发起怒来,将他一推,狠狠的骂了一句,
道:「世间有此措大,令人气忿欲死!」子玉见两船相并,便从船舱里跨了过去。
一见琴言,喜不可言,但仔细看他,果然是泪眼将枯,面黄于蜡,见了子玉,
惟有掩面悲啼,子玉便觉心如刀割。琴言说道:「谁叫你老远的来,怎么忘了我
的话?我是叫你不要来的,你看这一派长江,太太心上不惦记你么?适或受了些
惊险,叫我如何当得起?」便呜呜的哭起来。子玉好不伤心,极意宽慰。琴言道
:「我今和了你的词。」即取出来给与子玉。子玉接了过来一看,不见有什么词,
就是从前到华府去时寄他那块帕子,唯觉血泪斑斑可数。子玉此时心中如万箭攒
心,停了一会,问道:「为何你一人在此,你那义父道翁先生呢,那里去了?」
琴言道:「你问我那义父么?」叹了一声,又泪如雨下,停了半晌说道:
「我也为要见你一面。不然,这个地方就是我葬身之地了。」子玉不解所言,尚
要问他,只听得后船舱有人出来,不见犹可,一见吓得魂不附体。原来不是别人,
是他父亲梅学士,满面怒容,见了他大喝道:「无耻的东西,在家作得好事,如
今又背了你母亲跑出来,这还了得?」子玉这一唬,口中不觉「哎呀!」一声,
要想往那个船上躲时,一脚踏了空,「扑通」的一响,落在江里。
将身一挣,出了一声冷汗,原来是个梦境。只听得虫声唧唧,月照纱窗,倚
枕自思,唯有黯然神伤而已。
明日,子云处送了琴言的和词来,子玉看了,一恸欲绝。
过了半天,将这信与这词足足念了有百余遍,又喜琴言学问大进,竟成了名
作,便缝了一个古锦囊,置了此词,佩在身上。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