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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回小谈心众口骂珊枝中奸计奋身碎玉镯
前回书讲的宝珠生日,在怡园乐了一天,正是人生悲乐不同。却说琴言在华
府,因元宵之日,华公子命其与八龄演戏,是日琴言身子不快,且兼感伤往日,
是以神情寂寞,兴致不佳。
那日在台上,演到中情所感,不觉真哭起来。华公子以为无故生悲,十分不
悦,叫下来痛斥了一番,有几日不叫上去。琴言独居一室,来往无人,且与那些
跟班小使气味不投,凿枘相处。
在留青精舍厢房后,有个小三间住着,有一个小使伺候。院子内有几块太湖
石,两棵绿萼梅,一棵红梅,尚还盛开。
此日是正月二十七日,琴言对了这梅花,不觉思念怡园的梅崦来。想那度香
相待的光景,较之今日,真有天渊之别。即有伺候不到处,度香非但没有形之于
色,并且不藏之于心,反百般的安慰体贴。此日的华公子,喜欢时便也与度香仿
佛,及不合他的意时,不是发烦,就是挑斥,元宵那一日竟至诟斥起来,与诸奴
相等。那一班逢迎巴结的见了,便欣欣得意,似乎也有今日,从此便可堕入轮回,
永无超升之理。主儿多叫一回,同伙多恨一回。主儿多赏一回,同伙多骂一回。
那带诮带骂、冷言冷语的,叫人难受。总恨奚十一那个忘八蛋无缘无故的闹
上门来,因此堕落在此。又想魏聘才虽不是个好人,然尚有一言半语,道着我的
心事,如今他又出去了。那个林珊枝倒像是半个主儿一般,先要小心谨慎的奉承
他才喜欢,不然他就要撮弄人。如今索性把我撵出去了,倒也自在,自然也可以
不到师父处去了。若得皇天保佑,使我做个清白人,我就饥寒一世,也自愿意。
不然人说前做过戏子,后做过奴才,好听不好听,人还看得起么?琴言越想越气,
自然的落下泪来,孤孤单单坐在梅花树下,伤心了一回。听得林珊枝的口声,叫
了两声「玉侬!」即走将进来,琴言站起。珊枝见他满面愁容,便问道:「你已
知道了么?」琴言不解所问,怔了一怔,便道:「知道什么?」珊枝道:「你的
师傅死了,方才着人来报信与你,并回明了公子,叫你回去送殓。」琴言听了,
也觉伤心,泪流不已,问道:「几时死的?」珊枝道:「来人说是没有病,昨夜
睡了,今早看他已是死了。」琴言又感伤了一回,问道:「我怎样回去呢?」珊
枝道:「门外有人等你。公子吩咐也不要很耽搁,办完了丧事就回来。」琴言想
了一想,即便答应。珊枝出去了,琴言叫小使包了一包衣服,捆了铺盖,并带了
一包银子,锁了门出来。可怜琴言尚认不得路径,小使指点了,走过了门房,却
喜那些人都知道了,也不来问。一直出了头门,望见照墙边歇着一辆车,即是他
向来坐的车。
又见他师娘的表弟伍麻子同来,琴言上前见了,两人坐上车,一路的讲出城
来。
将到了门口,已见一班人在那里搭篷。琴言进了门,一直进内,只见天寿跑
出来,见了琴言,重又跑进。听得他师娘在里头,呜呜咽咽哭起来。琴言到了床
前,见他师傅已穿好了衣,帕子蒙了面,自然一阵悲酸,跪在床前,痛哭不止。
倒是他师娘拉他起来,劝他住了哭。琴言问道:「师傅得了什么病,好端端
就死了?」他师娘道:「并没有病,昨夜还是好好的。吹烟吹到三更后,睡了还
讲了好些话。我睡醒来摸他就冷了。若说受了煤毒,怎么我又好好的呢?」琴言
又问身后之事,他师娘道:「你师傅挣了一辈子的钱,也不知用到那里去了,去
年过年就觉得不甚宽余。」说到此,便叹口气道:「比你在家时就差远了。你那
两个师弟十天倒有八天闲着,已后我也想不出个法子来。你师傅犯了这个急病,
临终时又没有一言半语,平日在外头的事也绝不告诉我。如今是我们欠人家的,
人家欠我们的,都一概不知道。胡同外有那两所房子,也收不得多少租钱。这衣
衾、棺木、搭篷,倒将就办了。到买地办葬事,只怕就有些拮据起来。」琴言叹
息了几声,走到从前住房内,叫小使铺设好了,将带来的银包打开看时,大大小
小共十五锭,自己也不知多少,约有五六十两,便拿进送与师娘,道:「这包银
子我也不知多少,公子、奶奶新年的赏赐。如今也可添凑作零用。」他师娘接了,
掂了一掂,又解开点了数,便道:「你在华府里,听得很好,是上等的差使,可
曾多积些钱?我知道你是不在行的,不要被人骗了去。自己费点心,积攒些才好。
我是无儿无女,将来就要靠你呢。「琴言道:」公子赏的东西,都是些零星
玩物。赏银钱倒少,就是留着,我也没用处。将来如果得了,再来孝敬师娘罢。
「他师娘点点头道:」这才好,算个有良心的孩子。「一面将银子放在抽屉
内,琴言也就出来。
只见众人纷纷的忙乱,伍麻子捧了一包孝衣进来。又见袁宝珠、苏蕙芳、陆
素兰来了,琴言即忙招接三人,一同坐下。
问了他师傅的事,然后问起他新年光景。琴言略将近事说了几句。宝珠道:
「你既回来,告了几天假?」琴言道:「早上是林珊枝来告诉的,我也没有见着
公子,说办完丧事就回去,也没有限定几天。」素兰道:「总得告一个月的假,
等出了殡才可进去,不然也对不住你师娘。」琴言道:「可不是。」蕙芳道:
「索性告假告个长假,不去也罢了。究竟你也不是卖与他们的。」宝珠道:「在
那里好倒算好,就是拘束些。且同事中没有一个知心的人,未免孤另些。」蕙芳
道:「当日林珊枝也算不得什么,此刻见了我们,那一种大模大样。他就忘了从
前同班子唱戏,他还唱乱弹时候,多油腔滑调,哄那些不会听戏的人,发了些邪
财。一进了华府,就像做了官,有些看不起同辈的人。偶然与我们说两句话,又
像个老前辈的光景。其实他与我同岁,也没有大些什么。」琴言道:「他也是这
里的徒弟,今日说得好笑,对我说道:」你的师傅死了。‘难道你出了师,就算
不得师傅么?「宝珠道:」他如今要我们叫他为三爷,若叫他三哥,他就爱理不
理的。他也只好在那八龄面前装声势,充老手。你不记得从前王静芳在燕□堂要
打他么?如今见了静芳,还不瞅不睬的,记着前恨呢。「琴言道:」华公子的情
性,虽算不得十分古怪,然有时却也捉摸不定。偏是他上去,怎么说怎么好,没
有碰过钉子,这也是各人缘分了。真是随机应变,总没有一句答不上来,也算难
为他。「素兰道:」我听得说,他们府里,没有一个不巴结他,就是三代老家人,
也要在他面前周旋周旋。那魏聘才是叫他三兄弟、老三、三太爷这些称呼。「
琴言道:「魏聘才搬了出去了,不知可在庾香处?」蕙芳道:「魏聘才么,
如今倒更阔了。就在宏济寺住,同了奚十一、潘三、杨八一班混账人天天的闹,
是什么剃头的,又是什么大和尚、小和尚,开赌宿娼,闹得不像。张仲雨也不与
他往来了。」
琴言问起子玉来,宝珠道:「前日我们在怡园叙了一日。」便将前日怎样喝
酒,怎样行令,次贤新制的酒壶、杯子都说了,琴言着实羡慕。又说那首诗,度
香也刻了,庾香见了怎样思念感伤的神色,一一说给琴言,琴言听了也就感伤起
来。蕙芳道:「你既回来,少不得我们要快聚几天,不知明日可以不可以?」
宝珠道:「明日他也无事。」琴言道:「师傅新死,于理有碍,须消停数日
才可。」素兰道:「若消停数日,你就要进城了。
况大家叙叙,清谈消遣,也没有什么妨碍。你又不是孝子,怕什么?「宝珠
道:」我去问度香,明日、后日皆可。「三人坐了好些时候,要走了,琴言拉住
了不肯放,众人不忍相离,只得坐下。后又来了王桂保、李玉林、金漱芳,大家
直等了送殓,拜了,然后才散。琴言穿了孝袍,似乎明日不好出门,只得约定三
日后再叙。又叫伍麻子到华府求珊枝转为告假一月,俟出殡后方得进城。华公子
准了,又拿了一个衣箱回来,琴言方才放心。
到了接三那日,有些人来,便请了金三、叶茂林来张罗,同班的脚色之外,
还有各班的并左右街邻,和馆子掌柜的,挤满了一屋,看烧了纸才散。琴言也乏
极了,回房就睡了。
到了明早,宝珠着人送了信来,道:「本定今日,因度香有事,遂改明日辰
刻在怡园叙集。」琴言应了,梳洗毕,独坐凝思:「今日空闲无事,不如去看看
庾香罢。」因想去年梅夫人待的光景,去谅也无妨。主意定了,换了一身素服,
吩咐套了车,一面告诉师娘去谢谢同班的人。到了外间,忽然又转念道:「如今
已隔了半年了,况从前是聘才领我去的,不要进门房里回话。如今我独自去,就
算太太待我好,叫我进去,那门房里我总要去求他,适或碰起钉子来,他倒不许
我进去呢?况且他家的人除了云儿之外,一个都不认识。」思前想后,不得主意,
呆呆的站祝那小使进来说:「车已套了,到什么地方去?」琴言不语,又想了一
回道:「不如去找聘才,仍同了他去,省费许多说话。他出来了,我去看看他,
他也感情的。」
遂对小使道:「我先到宏济寺看魏师爷。」即出门上了车,小使跨了车沿,
几个转变,不上一里路,已到了。琴言见寺门口歇一辆大鞍子四六档车,有个车
夫睡在车上。琴言当是聘才的车,想道幸而来早一步,不然他就要出门去了。小
使进去问了,说道:「在家,请你进去。」琴言下来,走进了东边的门,小使指
点他一直过了两层殿,从东廊后另有一个院子进去。琴言低着头,并不留心别处,
一直到了聘才院子里,见聘才的四儿出来,与他点点头,把风门一开。琴言方抬
头望去,吃了一惊,见坐着一屋子的人,心中乱跳,脸已红了。欲待退出,聘才
已迎将出来。只得定了定神,上前见了。聘才道:「今日缘何光降?令我梦想不
到。」琴言红着脸答不上来。聘才对着众人道:「这是我天天说的第一个有名的
杜大相公,如今是叫杜琴爷。」
又对琴言道:「这几位都是我的至好,那位是奚大老爷,那位是潘三爷,这
位是我的房东唐佛爷,这位是他的小佛子,那两个也是班里头的,你想必不认识,
都见见罢。」琴言无奈,只得对众人哈了一哈腰。和尚知道是华府来的,便合着
掌把腰弯了几弯,笑迷迷的说道:「多礼,多礼!请坐,琴爷。」潘三倒白对琴
言作了一个揖,琴言照应和尚时,没有留心。潘三已动了色心,借此走上前来,
一把拉住了手,琴言欲缩不能。只见潘三口咨牙撩齿的,凝着两个红眼珠,笑迷
迷的说道:「你是琴大爷,我的琴大太爷,我想见你一面都不能。今日真是有缘
千里来相会了。」琴言含羞含怒的急忙洒脱了手。聘才知他害羞,急了是要哭的,
忙支开潘三,扯他坐下,要问他时,见奚十一说道:「你如今在华府里可好?」
琴言只得答应了「好。」
奚十一道:「你可认得我?」琴言举眼看他是一个黑大汉子,颇觉威风凛凛,
有些怕他,便说道:「不相认识。」奚十一哈哈大笑,走近琴言身边。琴言要站
起来,奚十一双手按住了他的肩头,琴言低了头,心中乱跳。奚十一又道:「你
该谢谢我。去年夏天我来找你,你分明在家,不出来见我。后来与你师傅闹起来,
你从后门跑了,从此你就进了华府。这不是我作成你的么?今日见了,应该谢谢
我。」琴言方知他是奚十一,心中更慌,偏着身子站了起来,连忙退缩。奚十一
大笑道:「你这孩子年纪也不甚小了,怎么这般面嫩,倒像姑娘一般。」聘才恐
怕奚十一动粗,便解释道:「他在华府里规矩甚严,一年没有见过生人,自然拘
束了。」这边潘三抓耳揉腮,垂涎已甚,却不敢怎样,唐和尚只好心中妄想而已。
聘才便问琴言道:「你今日怎么能出来?」琴言将他师傅死了,告了一月假
:「今日来看你,还要你同我,」说到此,又不好意思说出来,聘才已经明白,
便道:「要我同你到那里去。」琴言只得说道:「要你同我去见见梅太太与庾香。」
聘才笑了一笑,点点头道:「使得,使得,停一停我们就去。」琴言见有人
在此,不好催他。
奚十一是个粗卤人,尽讲实事的,但面目之好歹也分得出来。此时见了琴言,
却是生平未见过的宝贝,心中着实大动。
又想他已改了行,又在华府做亲随,便不好动手动脚调戏他,料想叫他陪酒
也断不肯的,怎样想个法儿弄他一回。一面看,一面听他们说话,要聘才同他到
梅宅去,便想出一个计策来。
自己思算了一会,立起身来道:「我要走了。」便腆起肚子,几步就走了出
去。聘才与和尚连忙相送,潘三尚坐着不动,黄瞪瞪眼睛只管看着琴言,看得琴
言一腔怒气,不能发作。奚十一拉了聘才,走到和尚房中,对聘才作了一个揖道
:「今日我要求你行件好事。方才这个人,我实在爱他。我若叫他陪酒,是一定
不肯的。」聘才不等说完,忙摇头道:「不肯,不肯!
不肯,定的。「奚十一道:」况且他已改了行,也难强他。如今我有一个妙
计,我们去了,你留他吃饭,说吃了饭,才同他到梅宅去。到正吃时,我再闯进
来同他坐坐,虽不能怎样,也就完了这件心事,谅来也不算轻亵他。再送他些东
西,看他待我怎样。老棣台,我们相好一场,你为我出点力,我一辈子感激你。
「聘才沉吟了一会,明知琴言的脾气不能勉强,但又却不得奚十一的情,只
得说道:」依你这计也好,但是你不可撒村动粗的。他比不得别人,一句话说错
了,他就要哭的。这钉子我已碰过多了。「奚十一道:」你放心,我断不动粗的。
我只要与他坐一坐,怎敢还想别的好处。我还有几样菜着人送来,你快把潘三也
叫他出来,天香、翠官也撵开,就摆饭,我去去就来。「说罢,慌慌张张上车去
了。
聘才进来对潘三道:「和尚请你说话。」潘三不得已,迟延的出去,尚回顾
了几次。聘才把天香、翠官也打发走了,便故意的对琴言道:「好了,清净了,
我也被他们闹昏了,闹得一屋子俗臭不堪。我们如今清清净净谈谈,吃了早饭再
去,自然有一会耽搁。」琴言一想,在聘才处吃饭也不妨。况且这些人都去了,
自然没有人来,便问聘才道:「今年见过瘐香几次了?」聘才随口说道:「三次
了。」琴言又问道:「我听得奚十一是个坏人,为什么与他相好?」聘才道:
「也没有什么很相好,看他也是个爽快人。」琴言道:「那个姓潘的,我也知道
他。」聘才道:「那是个买卖老实人,就这和尚也极通世务的。」琴言心里暗笑,
也不便驳他。
却说奚十一跨上车,叫车夫狠狠的几鞭,那骡子一口气就跑了回去。奚十一
到寓处,即进他的书房,吩咐家人问姨奶奶要了昨日晚上送来的四样菜、两样点
心出来,送到魏老爷那里去,又教了他一番说话。也不进房,就在书房内炕上开
了灯,叫巴英官打泡,急急的吹了三十口大口烟,已有三钱,可以挨得半天了。
心里想道:「送他些什么东西才好呢?」看着自己腰里一个八大件钢镶表值
二百吊钱,将这表给他罢。又想道:「单是了表也不算什么贵重,只有那姨奶奶
那对翡翠镯子,京里一时买不出来,把这个送他也体面极了。」即到菊花房里,
听得唧?o?o的一声。举眼看时,原来菊花在净桶上解手,见了奚十一便笑了
一笑。
奚十一道:「怪不得香气薰人,我当着外头开沟呢。」菊花啐了一口道:
「嚼你的舌头。」奚十一开了箱,四角里掏了一掏,掏着一个匣子,开了盖,看
是了便揣在怀里,也不盖箱子盖,转身便走。菊花嚷道:「你拿我的镯子做什么?」
奚十一道:「我与人比一比颜色就拿回来了。」到了书房,叫了巴英官,忙忙的
踩开大步,一直到聘才处来。心里喜道:「我若能弄上了他,这京里的大老官,
就要算我奚老土了。」再说潘三到和尚房里,和尚把奚十一的计与他说了,潘三
乐极,连称妙计,便在和尚房中等候,心里想道:「这个活宝,就与他坐一坐,
喝一杯就够了,还想顽他么?就叫他顽我,我也愿意。他若肯顽我,自然也肯给
我顽了。」一面胡思乱想,口中淌出馋涎来,便咬着牙把手在脖子后捶了两捶,
鼻子里哼了两声。唐和尚看了好笑,便道:「潘三爷做什么,脖子涨的疼么?」
潘三也笑了。奚十一的人送了菜来,要面见聘才,四儿同了进去。来人道:「家
爷说,有位琴爷在这里,家爷从前不知道,冒犯了,深自懊悔。本来要请琴爷过
去坐坐,恐怕不肯赏脸,叫我送了几样菜来,请大爷代家爷转敬琴爷消消气,家
爷有事不能过来奉陪了。」聘才笑道:「怎么要你老爷费事?又几时得罪过琴爷?
说得这样周到,我就收下代做主人便了。你回去多多道谢。「即赏了来人五
百钱,又对琴言说道:」这是奚老爷的盛情,送你的,我倒叨光了。你也应该谢
一声。「
琴言不解其故,只得也谢了一句。聘才叫四儿吩咐厨房快弄起来,就要吃饭。
四儿去了不多一刻,就摆了酒菜上来,在个方桌子上。聘才道:「虽然便饭,
也喝一杯酒。」琴言道:「不消了,就吃饭罢。」聘才不听,斟了一杯送过来,
琴言只得接了,也回敬了聘才一杯。聘才喜出望外,也是平生第一次得意,难得
两人对坐了。聘才随口的说些话来哄琴言,要他喜欢,说庾香近来也不出门赴席
听戏,常托我对你说,在那里放宽了心,不要惦记着他,他慢慢的去结交华公子,
自然可以常见面了。聘才无非要他安心久坐,等奚十一来。无奈琴言急于要走,
酒也不喝,菜也不吃,呆呆的坐着,如芒刺在背的光景。
正要催饭,只听得院子里一阵脚步响,已撬了风门进来,琴言见奚十一,心
里就慌,站了起来。聘才笑盈盈的说道:「来得正好,主人来陪客了。」奚十一
笑道:「我知道此刻尚未吃完,竭诚来敬琴言一杯。」便叫巴英官拖过登子,就
朝南坐了。一手执壶,一手擎杯,斟好了,直送到琴言嘴边。琴言接又不好,不
接又不好,急得满脸通红。聘才道:「这是主人敬客人之意,你不能干,喝一口
罢。」琴言只得接了,喝了一口,把杯子放下,对聘才道:「我真喝不得了,已
饱得难受,你陪着喝一钟罢。」便想走开,奚十一一把拉住,道:「好话,我来
了你就坐也不坐,是分明瞧不起我。你回去问问,你家公子是我嫡嫡亲亲的世叔,
我也不算外人。你既是他心爱的人,就算我的小兄弟一样,岂有我来了你要走之
理?」便拉住了,毫不用力,轻轻的把他一按,已坐下了。奚十一一面说,双眉
轩动,好不怕人。况旧年琴言已领略过了,吓得战战兢兢,面容失色,只得坐下。
奚十一好不快活,便要了一个茶杯,喝了一杯,夹了一条海参送与琴言。琴
言按住了气,站起来道:「请自用罢,我已吃不得了。」奚十一笑道:「别样或
吃不得,这东西吃了下去,滑滑溜溜的,在肠子里也不甚涨的。」琴言听了,也
懂得是戏弄他,不觉眉稍微竖起来。聘才把脚踢一踢奚十一道:「你想必吃不得
了。」
奚十一又道:「你既吃不得,我吃了罢。」把琴言吃剩的酒也喝了,还嗒一
嗒嘴道:「好酒。」
琴言此时气忿交加,又不便发作,捺住了一腔怒气,心中想道:「这狗才不
怀好意,我如今不唱戏了,他敢拿我怎样?他如果无礼,我就与他闹一常」又见
奚十一喝干了酒,又斟了半杯,放在琴言面前,要他喝。琴言一手按住了杯子,
对聘才道:「你知道我是从不喝酒的。」奚十一还要强他,只听得切切促促脚步
声,见潘三同了和尚进来。潘三嚷道:「巧极了,被我闯了好筵席了。」和尚也
说道:「原来魏老爷请客,也不虚邀我一声。」潘三弯着腰,耸着肩,急急的几
步抢上来道:「待我来敬一杯。」便拿过琴言的杯子来道:「这酒凉了,我替喝
了罢。」便一口干了,把杯子在嘴唇上擦了一转,斟了半杯,双手递来,直送到
琴言嘴边。琴言扭转身来想走,无奈一边是潘三,一边是和尚挡住,不得出位,
便接了酒杯。潘三尚不放手,要送进口来。琴言怒道:「我真不会喝酒,你放了,
我慢慢的喝。」聘才让潘三坐下,说道:「我真不能,你等他慢慢的喝罢。」潘
三只得放手坐了,聘才与唐和尚拿两张凳子坐在下面。琴言见潘三将杯子在嘴上
擦了一转,十分恼怒,已知他们一党,有心欺侮他,若翻转脸来,犹恐吃亏。
只得苦苦的忍住,拿起杯子来,装作失手,「当」的一声砸得粉碎,衣服上
也溅了几点酒,把绢子拭了,对聘才道:「我冒失了。」聘才也知道他的心思,
便道:「这有何妨!」
又叫换个杯子来,琴言道:「不必,不必,就拿来我也不喝。」
奚十一道:「那不能,也不多劝你,一人劝你三杯。」潘三满拟这杯酒,他
若喝了,琴言便亲了他的□嘴一样,偏又砸了,甚是扫兴。还想重来敬他,被聘
才拦祝唐和尚不知好歹,斟了半杯道:「阿弥陀佛,华公府是小寺的大施主,老
太太装过三世佛的金身,少奶奶塑过送子观音像,舍了三年的灯油。如今他府里
爷们光降,我出家人无以为敬,借花献佛,小琴爷请喝这钟。」捧了杯子,打了
个稽首,口中念道:「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惹得他们大笑。琴
言见了,又好气,又好笑,面色倒平和了一分,便道:「我真不能喝,你不用强
我。」唐和尚陪着笑道:「我的琴爷爷,我方才念过佛,这杯酒就有佛在里头。
你喝了前门增百福,后户纳千祥,愿你大发财,日进一条金。「众人听了大
笑,琴言只是不肯喝。和尚又把自己的脸抹了一抹,除下了毡帽,道:」小琴爷,
你瞧瞧我和尚,难道不是个人脸,真是个鸡巴脑袋吗?「琴言见这怪样,实在发
笑,也忍不住笑了一笑。和尚道:」好了,好了,天开眼了。
到底我这个鸡巴,比人的脑袋还强呢。「琴言听了又变了颜色。
和尚道:「我的祖爷爷,你不喝这一钟,我和尚就没有脸,明日只好还俗了。」
便将酒杯顶在光头上,双膝跪下,两手靠在琴言膝上,口中不住的念佛,不
肯起来,笑得众人捧腹。琴言被他缠得无法,只得说道:「请起,请起,我喝一
口,下不为例。」便在光头上拿了杯子,喝了一口。想一想,恐人喝他的剩酒,
索性干了。立起身来想走,奚十一推住了,和尚抱了他的腿,跪着在他膝上碰头。
琴言只得坐下,真急了,便厉声正色的说道:「今日请教各位,待要怎样?」聘
才连忙说道:「不喝酒了,倒是大家谈谈罢。」拉了和尚起来。琴言道:「我有
事不能再会了。」又要走,奚十一拦住不放,说道:「不喝酒就是了,坐一会,
忙什么?」聘才只得说道:「快拿饭来吃了,我们还有事呢。」琴言又只得坐下,
万分气恼,勉强忍祝奚十一暗忖道:「这孩子真古怪,斗不上笋来。若不是他,
我早已一顿臭骂,还要硬顽他一回。不过我怜惜他,他倒这般倔强,实属可恨。」
又转念道:「向来说他骄傲,果真不错。我若施威,又碍着华府里。况他已
不唱戏了,原不该叫他陪酒。且把东西赏他,或者他受了赏,回心转意也未可定。」
潘三想道:「这孩子比苏蕙芳更强,可惜我没有带结票子来赏他,或他得了
钱就巴结我,也未可知。」奚十一道:「我有样东西送你,你可不要嫌轻。」便
从怀里掏出个锦匣子,揭开了盖,是一对透水全绿的翡翠镯子,光华射目。
潘三伸一伸舌头道:「这个宝贝,只有你有。别人从何处得来?这对镯子,
城里一千吊钱也找不出来。」不装啧啧啧「的几声。聘才、和尚也睁睁的望着。
聘才暗想道:「好出手,头一回就拿这样好东西赏他,看他要不要?」琴言
也不来看,只低了头。奚十一道:「你试试,大小包管合式。」便叫琴言带上。
琴言站起来,正色的说道:「这个我断不敢受,况且我从不带镯子的。」琴言无
心,伸出一手给他们看,是带镯子不带镯子的意思。奚十一误猜是要替他带上的
意思,便顺手把住了他的膀子,一拽过来,用力太重,琴言娇怯,站立不稳,已
跌到奚十一怀里。奚十一索性抱了他,也忍不住了,脸上先闻了一闻,然后管住
他的手,与他带上一个镯子。奚十一再取第二个,手一松,琴言挣了起来,已是
泪流满面,哭将起来,也顾不得吉凶祸福,哭着喊道:「我又不认识你。我如今
改了行,你还当我相公看待,糟蹋我,我回去告诉我主人,再来和你说话。」遂
急急的跑了出去。到了院子,忙除下镯子,用力一砸,一声响,已是三段,没命
的跑出去了。
奚十一大怒,骂了一声,「不受抬举的小杂种!」便要赶出去揪他。聘才死
命的劝住,奚十一那里肯依,暴跳如雷,大骂大嚷,更兼身高力大,聘才如何拉
得住他,只得将头顶住了他,连说道:「总是我不好!
你要打打我,要打打我。「潘三与唐和尚还在旁边火上添油,助纣为虐。奚
十一被聘才顶住,不能上前,又想琴言已跑出寺门,谅已上车走远,不好追赶,
只得罢了。气得两眼直竖,肚皮挺起,坐下发喘。
他的巴英官在旁抿着嘴笑,走到院子里,捡了那碎镯子,共是三段,放在掌
中拼好,说道:「待我花三钱银子镶他三截,也发个标,带个三镶翡翠镯子,不
知道人肯赏我不肯赏呢。」
拿来放在奚十一面前,又道:「一千吊的镯子,如今倒直三千吊了。」奚十
一见了,越发气狠狠的骂了一会。潘三与唐和尚连说可惜。大约奚十一回去,只
剩一个镯子,菊花必有一场大闹,正是癞哈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料自己的福分。
且说琴言上了车,下了帘子,一路掩面悲泣。到家即脱下外褂,上床卧下,
越想越恨,只怨自己发昏,去找聘才,惹出这场祸来。把被蒙了头,整整哭了半
日,几乎要想自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行小令一字化为三对戏名二言增至四
且说琴言回寓,气倒了,哭了半日,即和衣蒙被而卧。千悔万悔,不应该去
看聘才。知他通同一路,有心欺他,受了这场戏侮,恨不得要寻死,凄凄惨惨,
恨了半夜。睡到早晨,尚未曾醒,他小使进来推醒了他,说道:「怡园徐老爷来
叫你,说叫你快去,梅少爷已先到了。」琴言起来,小使折好了被,琴言净了脸,
喝了碗茶。因昨日气了一天,哭了半夜,前两天又劳乏了,此时觉得头晕眼花,
口中干燥,好不难受。勉强扎挣住了,换了衣赏,把镜子照了一照,觉得面貌清
减了些。又复坐了一会,神思懒担已到午初,勉力上车,往怡园来。
此日是二月初一,园中梅花尚未开遍,茶花、玉兰正开。
今日之约,刘文泽、颜仲清、田春航不来,因为是春航会同年团拜,文泽、
王恂是座师的世兄,故大家请了他。春航并请仲清,仲清新受感冒,两处都辞了。
王恂也辞了那边,清早就约同子玉到怡园,次贤、子云接进梅崦坐下。这梅
崦是个梅花样式,五间一处,共有五处。长廊曲槛钩连,绿萼红香围绕。外边望
着,也认不清屋宇,唯觉一片香雪而已。子玉每到园中,必须赏玩几处。子云道
:「今日之局,人颇不齐,这月里戏酒甚多。我想玉侬回来,尚有二十余日之久,
这梅花还可开得十天。我要作个十日之叙,不拘人多人少,谁空闲即谁来,即或
我有事不在园里,静宜总在家,尽可作得主人。庸庵、庾香以为何如?」王恂道
:「就是这样。如果有空,我是必来的。」
子玉道:「依我,也不必天天尽要主人费心,谁人有兴就移樽就教也可,或
格外寻个消遣法儿。」次贤道:「若说消遣之法尽多,就是我们这一班人,心无
专好,就比人清淡得多了。譬如几人聚着打牌掷骰,甚至押宝摇摊,否则打锣鼓,
看戏法,听盲词,在人皆可消遣。再不然叫班子唱戏,枪刀如林,筋斗满地,自
己再包上头,开了脸,上台唱一出,得意扬扬的下来,也是消遣法。还有那青楼
曲巷,拥着粉面油头,打情骂俏,闹成一团。非但我不能,诸公谅亦不好。」子
云等都说:「极是,教你这一说,我们究还算不得爱热闹,但天下事莫乐于饮酒
看花了。」王恂对子云道:「我有一句话要你评评。」子云道:「你且说来。」
王恂道:「人中花与花中花,孰美?」子云笑道:「各有美处。」王恂道:
「二者不可得兼,还是取人,还是取花?」子云笑道:「你真是糊涂话,自然人
贵花贱,这还问什么呢?」次贤道:「他这话必有个意思在内,不是泛说的。」
子云微笑。王恂笑道:「我见你满园子都是花,我们谈了这半日,不见一个
人中花来,不是你爱花不爱人么?」子云笑道:「你不过是这么说呀,前日约得
好好儿的,怎么此刻还不见来呢?」少顷,宝珠、桂保来了,见过了。子云道:
「怎么这时候还只得你们两个人来?」宝珠道:「今日恐有个不能来。玉侬还没
有来吗?」桂保道:「今日联锦是五包堂会,联珠是四包堂会。大约尽唱昆戏,
脚色分派不开,我们都唱过一堂的了。」王恂道:「何以今日这么多呢?」桂保
道:「再忙半个月也就闲了。」宝珠道:「我见湘帆、前舟在那里,剑潭何以不
来?」王恂道:「身子不爽快。」桂保谓子玉道:「今年我们还是头一回见面。」
子玉道:「正是,我却出来过几次,总没有见你。」宝珠道:「今日香畹与
静芳苦了,处处有他们的戏,是再不能来了。」子云道:「我算有六七人可来,
谁晓得都不能来。」将到午正,桂保往外一望,道:「玉侬来了!」大家一齐望
着他进来。子玉见他比去年高了好些,穿一套素淡衣赏,走入梅花林内,觉得人
花一色,耀眼鲜明。大家含笑相迎,琴言上前先见了次贤、子云、王恂,复与子
玉见了,问了几句寒愠。子云笑道:「如今人也高了,学问也长了。你看他竟与
庾香叙起寒温来,若去年就未必能这样。」琴言听了,不好意思道:「他是半年
没有见面了。」子云道:「我们又何曾常见面?」琴言笑道:「新年上你同静宜
来拜年,不是见过的?」
次贤笑道:「是了,大约见过一次,就可以不说什么了。」说得琴言笑起来。
王恂道:「只有我与玉侬见面时最少。」琴言也点一点头,然后与宝珠、桂
保同坐一边。宝珠推他上坐,他就坐了。
子云吩咐摆起席面来,也不送酒。子云对王恂道:「论年齿,吾弟长于庾香,
但今日之酌特为玉侬而设,要玉侬坐个首席,庾香作陪。」琴言道:「这个如何
使得?我是不坐的。」
子玉道:「应是庸庵。」子云道:「往日原是这样,今日却要倒转来。」便
拉定琴言坐了首席,子玉并之。桂保坐了二席,王恂并之,不准再逊,逊者罚酒
十杯。子云又叫宝珠坐在上面,宝珠要推时,见蕙芳来了。子云道:「好,好,
你来坐了,次贤相并。」蕙芳不肯坐在次贤之上。次贤道:「今日所定之席,皆
是你们为上,我们为次,你不见已定了两位吗?」蕙芳只得依了,下面宝珠也只
得坐在子云之上。坐定了,王恂笑道:「外边馆子上,若便依这坐法,便可倒贴
开发。」众皆微笑,互相让了几杯酒,随意吃了几样菜。
宝珠看琴言的眼睛似像哭肿的,想是为师傅了。子云也看出来,太息了一声
道:「玉侬真是个多情人,长庆待他也不算好,他还哭得这样,这也难得。」众
人尽皆太息。琴言听了,触起昨日的气来,便脸有怒容。又见子玉在旁,总是为
他而起,他一阵酸楚,流下泪来。众人齐相劝慰,殊不知琴言别有悲伤,并不是
为了长庆。众人既不知道,又不便告诉人,闷在心里,越想越气,要忍也忍不住,
把帕子掩了面,想道:「魏聘才这东西专会捏造谣言,将来必说我在他那里陪酒,
奚十一赏镯子等语,不如我说了,也可叫人明白。况且谅无笑我的人。」又停了
一会,问子玉道:「你几时见聘才的?」子玉道:「尚是去年十月内见过一次,
如今住在城外宏济寺,也绝不到我家来。」
琴言道:「我昨日见他,他说今年见你三次了。」子玉道:「何曾见过?最
可笑的是大年初一天明的时候,在门外打门。门上人才穿衣起来,他说了一声,
留下个片子,到如今还没有见着他。你是那里见他的?」琴言骂了一声道:「这
魏聘才始终不是个东西。」蕙芳道:「早就不是个东西,何须你说。」
子玉又问琴言,琴言含泪说道:「原是我不好,我到他寓里,要他同我去看
你。」子玉听到此,一阵心酸,眼皮上已红了一点。众人尽听他说,王恂道:
「你看他,他怎样待你?」琴言道:「聘才起先还好,如今有一班坏人在那里引
诱。」子云问道:「是谁呢?」琴言道:「一个奚十一,一个潘其观,还有一个
和尚,就是聘才的房东。」蕙芳听了,皱了皱眉,问道:「你怎样呢?」琴言也
恨极了,索性细细的将奚十一故意先走,后聘才撵了潘三,奚十一忽又送菜来,
后奚十一、潘三、和尚先后的闯进,并将席间诸般戏侮,与砸了他的镯子,都说
了出来。子玉听了,甚是生气,说道:「这是聘才的坏,定是他设的计,故意叫
他们糟蹋你的。」琴言道:「可不是他通同的么?幸亏我如今不唱戏了,他们还
不敢十分怎样。不然还了得,只怕你们今日也不能见我的。」子云道:「这三个
恶煞,怎么你一齐都遇见了,这也实在为难你。」次贤、王恂皆笑。桂保道:
「那个奚十一,我倒没碰见他,就是佩仙、玉艳吃了他的大亏。」琴言道:「我
是两次了。」王恂谓桂保道:「你若遇见了奚十一,便怎样呢?」桂保道:「我
若遇见了他,也叫他看看桶子,叫个赶车的顽顽他。」说得众人大笑。蕙芳道:
「我们如何想个法儿收拾他?」次贤笑道:「你若要收拾他,须得用个苦肉计,
恐怕你不肯。」蕙芳啐了一声,次贤复笑起来。子云问道:「你想着什么好笑?」
次贤道:「我想奚十一就是那个东西作怪,何不拿他来割掉了,也就安分了。」
王恂笑道:「这倒不容易,除非媚香肯行苦肉计方可。」蕙芳道:「你何不
行一回?」王恂道:「我与他无怨无仇,割他作甚。
你倒别割奚十一,且先割了潘三,也免了你多少惊恐。「蕙芳连啐了几声,
忽斟一杯酒来,对次贤道:」总是你不好,谁叫你讲这些人。「次贤也不推辞,
一笑喝了。
忽见子玉与琴言四目相注,各人饮了半杯酒。子玉不觉微笑,问子玉道:
「你与玉侬同过几回席了?」子玉道:「这是第二回,已一年之久。」子云道:
「只得两回,可怜,可怜!
真是会少离多了。「琴言笑道:」也第三回了。「次贤道:」庾香有些贪心
不足,以多报少。去年你们瞒着人私逛运河,不算一回么?「子玉道:」我偶然
忘了。「子云道:」我请吾弟与玉侬作十日之欢,阁下不知嫌烦否?「子玉道:」
名园胜友,若得常常欢聚,不胜之幸,何敢嫌烦。只怕弟无此香福,犹恐福
薄灾生。「子云大笑,次贤道:」十日之叙,已无此福,若华星北之福,真是福
如东海了。「
说得众人大笑。琴言与子玉此时,已觉十分畅满。
王桂保对着子云笑道:「我有个一字化为三字的令,我说给你听,说不出者
罚一杯。」子云道:「你且说来。」桂保道:「一个大字加一点是太字,移上去
是犬字,照这么样也说一个。」
子云笑道:「这是犬令,谁耐烦行他。」桂保笑嘻嘻的对着蕙芳道:「你说
一个。」蕙芳想了一想,道:「一个王字加一点是玉字,移上去是主字,不比你
那犬字好些吗?」桂保点点头道:「真好。」忽又笑道:「你可不该,方才度香
骂我,你又骂了度香了。」蕙芳道:「我几时骂他?」众人也不解,桂保道:
「他是主人,你说的是主字,连上犬字,不是骂他吗?」
蕙芳也笑。子云骂桂保道:「你这小狐精,近来很作怪,偏有这些油嘴油舌。」
宝珠道:「我有个木字,加一划是本字,移上去是未字。」子云笑道:「我
有个脱胎法,未字减一笔是木字,移下去是本字。」众皆大笑。
琴言道:「我有个水字,加一点是□字,移上去是永字。」
次贤道:「这个永字些须欠一点儿,也只好算个薄水□。然眼前的却也没有
多少。」王恂道:「只怕就是几个,被他们想完了。」桂保道:「我还有一个十
字,加一划是士字,移上去是干字。」大家说道:「好。」蕙芳道:「我有个杳
字,加一笔是查字,称上去是香字。」众人赞道:「更好!」宝珠道:「我有个
丁字,加一笔是于字,移上去是亍字。」子云道:「这字却冷些。」子玉道:
「也可用。」宝珠道:「彳亍二字也不算冷。」琴言道:「我有个卜字,加一笔
是上字,移上去是下字。」次贤道:「这个好得很。」桂保道:「我有个白字,
加一笔是自字,移上去是百字。」蕙芳道:「略短些。」王恂道:「我有个曰字,
加一笔是田字,移上去,」说到此顿住了,桂保道:「移上去是什么字?」王恂
大笑,子玉道:「只要说透上去,便成个由字。」子云道:「我叫他拖下来成个
甲字。」
次贤笑道:「你们一个要上,一个要下,要争竞起来。我叫他一头往上,一
头往下,作个申字何如?」众人大笑。
吃了些点心,又喝了几杯酒。王恂问蕙芳道:「你见湘帆、前舟没有?」蕙
芳道:「原是为他们在那里,所以耽搁了好一回,将我的戏挪上了才来的。
我今天见了一个老名士,说是前舟的业师,相貌清古,有六旬之外了。「子
云道:」姓什么?「蕙芳道:」姓得有些古怪,我想想着,好像姓瞿,穿着六品
服饰,觉得议论风生,无人不敬爱他。「子云想了一想,道:」要是姓屈,不是
姓瞿。「
蕙芳道:「是姓屈,我记错了。」次贤道:「不要是屈道生么?」子云道:
「一定是他,我听说他到了。」子玉道:「他名字可叫本立?」子云道:「正是,
你认识他么?」子玉道:「我却不认识,我见他几封书札与家严的,有论些史事
疑难处,却独出卓见,真是只眼千古。家严将他裱成一个册页,我倒常看的。」
次贤道:「这道生先生今年六十岁了,与先兄同举孝廉方正。他在江西作知
县,为何来京?」子云道:「去年题升了通判,想是引见来的。迟日我请他来,
大家叙叙。虽是个方正人,然是看花吃酒也极高兴。」子玉道:「他是我的父执,
恐不好相陪。」子云道:「何妨?」次贤道:「道生虽是个古执人,笔墨却极游
戏。
其著作之外,还有些零碎笔墨,一种名《忘死集》,一种名《醒睡集》,都
是游戏之笔。「琴言道:」这两种书名就奇。「王恂道:」内中说些什么呢?
「次贤道:」我当年在人家案头略翻一翻,也没有看他。记得《醒睡集》内有些
集词为词、集曲为曲等类,还有些集经书诗词的对子,却甚有趣。好像末后还有
个对戏目的对子,是两个字的多,可惜没有细看。「子云道:」你看道生的诗文,
与侯石翁如何?「
次贤道:「据我看,是道翁高于石翁。石翁的才虽大,格却不高,且系驳杂
不纯。道翁才也不小,其格纯正,却是可传之作。就是石翁也很佩服他的。」王
恂道:「我们江宁的候石翁么,他却自负天下第一才子。据我看来,也不见得。」
子云道:「才是大的,博也博的,到他那地位,却也不易。」又说道:「我
想戏目颇可作对,譬如《观画》就可对《偷诗》,《偷诗》又可对《拾画》等类,
倒也有趣。我们八个人分着四对,我给你对一个,你也给我对一个。有一字不工
稳者罚一杯,两字不工者罚两杯,半字不工欠对者罚半杯,有巧对绝对者,贺一
杯。」
次贤道:「很好,就请庾香、玉侬先对起来。」子玉道:「还是你与媚香先
对,次度香、瑶卿,次庸奄、蕊香,末后轮到我们罢。」子云道:「也罢,你作
个先锋,他作个后劲,把我们放在中间,容易讨好些。」次贤道:「头难,头难,
我一时想不出好的。我前日见瘦香的《题曲》唱得甚好,就出《题曲》罢。」蕙
芳道:「《题曲》就可以对《偷诗》。」宝珠道:「将现成人家方才对过的,你
又拣了来,这么就牵扯不清了。你先罚一杯。」蕙芳道:「不算就是了,又要罚
什么。」子云道:「要罚的,不然尽对对不喝酒了。」即罚了蕙芳一杯。蕙芳想
了一想,道:「《教歌》可以对么?」次贤道:「好。」于是都说一声「好。」
蕙芳道:「既说好,就应贺一杯。」子云道:「应该。」即劝合席贺了一杯。蕙
芳即出了《埋玉》,次贤对了《拾金》。王恂道:「这工稳极了,也贺一杯。」
又各贺一杯。应子云出对了,子云出了《踏月》的上对,宝珠想了一想,对了《
扫花》。桂保道:「好极了。」子云道:「论对却好,但两个字似乎平仄都要相
配,扫字也是仄声。此中稍欠工稳。」次贤道:「你却论得是。
据我想来,戏目虽多,内中可对者却也甚少,下一字须讲平仄,上一字尚可
恕,不比泛对故实,可以随我们去搜索,此是有数的。与其平仄调而字面不工,
莫若字面工而平仄稍为参差,也可算得。至于第二字,是不可错的。「子云一想
也真没有多少,也就依了。宝珠出了《山门》,子云想了一回,对了《石洞》,
也算工稳,贺了一杯。到了王恂、桂保了,王恂出了《弹词》,桂保对了《制谱
》。次贤道:」我想这上对,总要新鲜的才了,太平正了觉得不见新奇。「桂保
谓王恂道:」我就出个新奇的与你对,是《偷鸡》。「王恂道:」我对《伏虎》。
「大家赞道:」却也工稳。「要贺一杯。次贤道:」要贺也可贺,但《偷鸡
》二字纤小,《伏虎》二字正大,你们以为何如?「王恂道:」你这评论,真是
毫发不爽,我改了《访鼠》罢。「次贤道:」这该贺了。「各人都贺一杯。到了
子玉,出的是《看袜》,琴言对的是《借靴》。大家说道:」这个对得好,要贺
两杯。
「
蕙芳道:「一杯也够了,这对子也对得快。若两杯两杯的贺起来,将人喝醉
了,倒对不好了。」次贤道:「说得是,以后顶好的方贺一杯,好的贺半杯,平
平的不贺。」于是各贺了一杯。琴言出了《醉妃》,子玉听得王恂的《伏虎》,
就触着了,对了《醒妓》。众人道:「这个对得有趣,满贺一杯。」琴言道:
「巧在一醉一醒,这倒难得的。」轮到次贤,次贤道:「我出《撇斗》。」蕙芳
道:「好个《撇斗》。」想了一想道:「我对《搜杯》。」次贤道:「也好个《
搜杯》,这里面工稳,贺一满杯。」大家喝了。停了一会,次贤催他出对,蕙芳
道:「我有一个对,恐怕没有对的,因此迟疑。」次贤道:「若真没有对的,也
只好喝一杯过去。你且说来,教我想想也好。」
蕙芳道:「《女盗》有名《牝贼》,这两字却新奇,你对出来,我情愿喝三
杯。」次贤道:「真的?」众人也暗暗想了一回,对不出来。子云道:「我对难
对。」次贤忽然笑起来,谓蕙芳道:「你且喝三杯,我对给你。」蕙芳道:「你
对了,我再喝。」
次贤道:「要喝的。那《势利》又叫《势僧》,这不是绝对么?」蕙芳道:
「势字怎么对得牝字?」子玉一想,不觉抚掌大笑道:「妙极,妙极!就是势字
才可对得牝字,真是绝对。」
琴言与宝珠尚未明白,子云、王恂也想出来了,也笑起来,赞道:「真好心
思,把这两字当这两件东西,真是异想天开了。」
四旦尚未想出,蕙芳犹呆呆的想,王恂道:「你们尚未想着,你们不知男子
阳为势吗?」蕙芳等恍然大悟,便都笑起来,都也说好。蕙芳真喝了三杯,余皆
贺一杯。
子云出了《打店》,宝珠对了《逃关》。宝珠出了《抢娇》,子云对了《杀
惜》。都为工稳,贺了一杯。王恂出了《草桥》,桂保对了《麻地》,忽又说道
:「这地字还差半个字,我改作《絮阁》罢。」王恂道:「这《絮阁》借对得好,
可贺半杯。」
桂保出了《花婆》,王恂想了一会,对了《火判》。大家已经赞好要贺,王
恂道:「慢着,我还要改。」又改了《草相》,众人道:「更好,新奇之极。」
各贺了。子玉出了个《封房》,琴言对了《辞阁》,也算工稳,贺了半杯。
琴言出了《卸甲》,子玉也思索了一回,没有新鲜的,偶想起《桃花扇》上有出
《哄斗,便把《哄斗借对了,众人极口赞妙,各贺了满杯。
次贤出了《饭店》,蕙芳对了《茶房》。蕙芳出了《拔眉》,子云道:「这
更难对了。」次贤对了《开眼》。蕙芳道:「这真工巧极了。」次贤道:「还有
《刺目》觉得更好些,就只刺字是个仄声。」子玉道:「这两个都好,倒像是天
造地设,再没有比他好的了。」又到子云,子云出了《跌雪》,宝珠道:「这个
宽了,便宜了我。」既又说道:「这个跌字也不容易。」
遂想了一想,对了《堕冰》。一齐赞好,道:「好个《跌雪》、《堕冰》,
真是一副好对,是一意化作两层法。」蕙芳谓宝珠道:「你想个难的给他对。」
宝珠点点头。子云道:「你何故要他难我,无非想我罚杯酒。」蕙芳笑道:
「正是。」子云向宝珠道:「你尽管出难的来。」宝珠想了一会,出了《扶头》。
子云笑道:「这个真不容易。」忽然把桌子一拍道:「有个好对,我对《切
脚》,你们说好不好?」子玉道:「妙,妙!这个与《拔眉》、《刺目》,可称
双绝。」次贤道:「比《拔眉》、《刺目》还好,这头、脚两字都是虚的,里面
是一样,平仄又调,真是好对。倒是媚香激出来的,我们要贺双杯。」于是大家
贺了,吃了一回菜。
到了王恂,王恂出了《花鼓》。桂保想来想去,没有对,急得脸都红了。
王恂催他,桂保道:「不料这个倒没有对的。只有《闻铃》上那个《雨铃》
好对,却不是戏目。《草桥》这桥字也不甚对,其余我想不出来,我喝一杯罢。」
桂保喝了半杯酒,出了个《跪池》,王恂对了《投井》,大家说好,也贺了
半杯。
到了子玉,子玉出了《折柳》。子云笑道:「庾香蕙顾着玉侬,出这样稀松
的对子出来。」子玉道:「我一时想不出生的,我看倒是对对易,出对难。」琴
言对了《扫松》。子玉道:「我一对连我的上对都好了。」众人也贺半杯。琴言
道:「我就出个扫字的上对,是《扫秦》。」众人道:「这个难了。」子玉道:
「这个真难。秦是姓,又是国名,很不容易。」忽然的想起了一个,也很得意,
说道:「竟有这么一个现在的,我对《挡汉》。」
众人道:「妙绝了,天然,秦、汉二字,扫、挡两字,也对得好,我们贺双
杯。」于是,大家已轮到三转,也好半天,已点了灯,略为歇息,又说些闲话。
次贤道:「又轮到我了,我也学庾香惠顾人,出个容易的。」
出了《酒楼》,蕙芳对了《书馆》,便说道:「我也学玉侬的连环出法,我
就用书字出个《改书》。」次贤道:「你就难我,我偏要对个好的。」因想了一
会,对了《追信》。
王恂道:「书、信两字甚好。」次贤又道:「我又想了一个《放易》,易这
好似信字。」大家齐声赞道:「这个更好,该贺双杯。」各贺了。子云道:「《
见鬼》。」大家没有留心。
停了一会,宝珠催其出对,子云笑道:「你倒不对,还来催我。」
宝珠道:「你还没有出对,叫我对什么呢?」子云道:「我方才说的《见鬼
》,就是这对。」宝珠一想,果然有这个戏目,便对了《离魂》。子云点点头道
:「对也对得好。」贺了半杯。
宝珠出了《吃糠》,子云对了《泼粥》。
到了王恂,出了个《冥判》。次贤道:「这不容易。这个判字半虚半实,蕊
香只怕要罚酒。」桂保想了一回,道:「有一个好对,就新些,却不是老戏。
《空谷香》上有出《佛医》,我对《佛医》。「次贤道:」果然好,非但不
罚,还要贺呢。「桂保道:」我想出一个难的来了,我出《惊丑》。「王恂想了
一会道:」我有个好对,这四个这比起来,还是一样的颜色,你们要贺双杯。我
对《吓痴》。「众人大笑道:」真是黑沉沉的一样颜色,我们要贺双杯。「各人
贺毕。
子玉道:「这对可以结了,天也不早了。况我一早出来,过迟了恐家慈见问。
请以此对收令罢。「王恂道:」也是时候了,对了吃饭罢。「子云道:」且
看,其实天珲早呢。「子玉道:」既要叙几天,也宜留些精神在明日,今日早散
为妙。「
子玉见琴言有些倦间,故要收令。子云只得依了。子玉道:「我出个三字对
罢。」遂出了《飞熊梦》。众人道:「三个字就难些,好对的也少得很。」琴言
想了一会,对了《伏虎韬》。
众人大为称赞,贺了一杯。琴言笑道:「就这一对完结了,我出四个字对罢。」
众人道:「四个字的更难。」琴言道:「罚酒也只得一杯了。若是大家都要
对四字的,自然就难了,这一两个只怕还有。」便出了个《卖子投渊》。子玉也
想了一会,对了个《思亲罢宴》,众人拍案称妙。子云道:「情见乎词,庾香方
才说回去过迟,恐怕伯母见问,真是思亲罢宴了。这个本地风光,我们各贺三杯
吃饭。」
这一回每人对了四转,共有三十二副对子,是六十四个戏目。也费了好些心,
喝了几十杯酒,各有醉意,便也不能再饭。三杯之后,吃过了饭,略坐了一坐,
子玉、王恂告辞,子云又约了明日。到明日又添了文泽、春航,名旦中也添了几
个,又在怡园叙了一日。陆素兰单请子玉、琴言二人,又叙了一日,这一日清谈
小叙,更为有趣。一连叙了三日,子玉也心满意足,人也乏了。徐子云要请屈道
生,却好史南湘已到京,作一个诗酒大会。子玉不能推辞,只得赴约。且听下回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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